第336章

伯颜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怎么这么多的诬告全指向他一个人呢?他得罪了谁?是谁在监视他并恨他?是谁一次又一次的玩弄他那可怜的自尊并以羞辱他为乐事?他的生命还有存在的意义吗?难道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扮演蒙冤受难的对象?从而满足合汗体惜忠臣为他翻案而被称颂为天下明君的虚荣心?他的合汗是不是在拿他当一具获取世间虚荣的工具?他除了做这工具外,对于他所侍奉的合汗,还有其他的用处吗?如果答案是“是”的话,该多么的令人绝望啊!他的合汗需要一个能展现自己伟大、贤明与公正的受难者,而他选中了的正是他。

他的合汗并不关心他是否真的冤屈,他只要他来扮演一个被冤屈的角色。而他作为一个奴婢,除了配合表演外,没有其他途径可走。

作为一个卑微的奴婢,伯颜的身份总是随着合汗心情的好坏而任意的改换着。合汗想要他成为什么,伯颜就得成为什么。没半分可商量的余地。比如,在昨夜以前,伯颜还以罪犯的身份被禁锢于狱所,而今天一早,他就奇迹般的获得了合汗的饶恕成为了受冤屈的“忠良”。合汗为了让他解气,甚至把亲眼观看别吉里迷失行刑的权利给了刚刚走出狱所的他。当他以酒为受死刑者送了行,“怆然不顾而返”的时候,合汗甚至带着一种小小的幸灾乐祸问他因何“不忍亲眼看着仇人人头落地。”而伯颜能回答的则只有“别吉里迷失有罪被斩是天道公正而已。”这一句听着连他自己都心虚的话。

伯颜还能说什么呢?合汗要杀别吉里迷失便杀了,与他伯颜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伯颜可以佐佑圣意,改变别吉里迷失的祸福吗?断然不是。他与别吉里迷失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被合汗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工具而已。所以当合汗试探他时,他只能以“天意”做搪塞,当做自己蒙混过关的理由。而合汗,则用那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明察秋毫的眼睛,将他上下打量的浑身战栗。他觉得自己在合汗目光中暴露无遗、无所遁形。他所有的心事,都瞒不过合汗的洞察力。

所以,远离大都合汗的跟前,被发配一样的放逐回哈喇和林,就也不是纯然的苦楚,而是内里隐含着一种逃离险境的释然。在哈喇和林,他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做一个较为本真的自己了。

但,不知是真的,还是伯颜自己真的心情不好的原因。总之,他觉得这年的哈喇和林的冬季似乎特别冷。据说某些地方雪大到把牛羊都活埋了。人住的房子也被暴风雪埋了半截。早晨起身甚至开不了门。因为被雪整个给堵住了。不得已的人们只好从房顶斜坡上开的天窗里爬出去,将堵住自己家门的大雪铲掉再把门打开。至于被半夜暴雪给活埋了的牲畜,牧人们刨开厚实的积雪层后将它们一头一头的往外拽。有些个大体重的拉不上来,冒险的牧人就干脆跳入一人多深雪坑里用自己的肩膀往外扛。抢救出来的牲口几乎一半都会死掉。这些冻死的已经变成梆硬的冰块,有人用力为死了的剥皮,将内脏挖出来,肉割成条条,其实还是可以凑合着吃的。

人被大雪憋在屋里几乎出不去。伯颜坐在炕上写字。燃烧的油灯那灯花不时的就跳上一跳,然后滚落一滴融化的灯油。

伯颜在写《太上敕演救劫证道经咒灵章四篇》。是写给李季凯之父李文忠的,因为李文忠病了。他的儿子求伯颜帮忙抄录一篇可以驱邪扶正的经文。李季凯笃信道教,是全真派在俗弟子,又特别崇拜丹鼎派的祖师吕祖纯阳子。季凯的师傅认为季凯应该找一个与他父亲关系足够好而官职又够高的人,帮忙抄一份救邪经文好压压病魔邪气。并提醒季凯,自己抄是不灵的,必须是与李家无血缘关系的人抄录的方才灵验,正式文本还必须用朱砂抄写墨抄的不灵。于是季凯就想到了他父亲的老上级。

伯颜先用墨抄了两遍,试一试笔,大概满意了才用朱砂抄录。天太冷,笔洗里的水虽然没冻住但砚池里磨出来的墨却一半都冻结了。用了半截的一块墨冻得硬邦邦的搁在墨床上。米昔塔尔往砚滴里灌进煮热了的阿剌吉,把研磨成细粉的朱砂加白芨根粉混合好后放在砚池里用砚滴往里注入热酒。调好后伯颜用笔蘸着写。伯颜写两笔就得在笔掭上舐下笔,因为太容易冻住了,尽管前面立了砚屏挡寒气都不顶用。

一篇完整的《太上敕演救劫证道经咒灵章四篇》有五百五十九个字,虽不长但也不算是很短。伯颜为了工整抄了三遍自己才算满意。等最后一遍用朱砂写的正式文稿抄罢了,他架在搁臂上的胳膊都觉得酸疼。毕竟,他是老了。比不得当年身强体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