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将近十年都是杨首辅的一言堂, 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就是号称“计相”的江怀允。周秉知道皇帝现在这个关口,尤其需要江怀允的大力支持, 对于与江家有关的事也格外留心了一些。
于是周秉脸上的懊恼更加真切了。
“都是我的错,出门没带脑子, 就知道一门心思往前跑结果冲撞了江大人的马车。这回仓促了些,等过两日我专门下帖子请江兄喝茶赔罪。前儿我得了一包狮峰龙井,正好一同品品……”
桑樵没穿官服,只穿着一身藏蓝直缀, 也是满脸谦逊笑容连连应好。
一场小小的纠纷消弥无形,看热闹的百姓也散去。半个轮子卡在沟渠里的马车被弄了上来, 于是就没人看见桑樵盯着周秉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了许久。
等到了集英街北镇抚司衙门,周秉长长吐了一口气,怎么自己现在越发不耐烦跟这种斯文人打交道了?总觉得都是和陈文敬一样口不对心的货色,满嘴称兄道弟,使出招式来却让人防不胜防……
正在暗暗吐槽,已经升为从六品总旗的谢永一边扶着帽子一边快步跑过来,脸上笑嘻嘻的,“听说你今早把江家的马车一把别到水沟里去了?”
不愧是京城包打听,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自从成年周秉还没有出过这么大的糗,心想不能和这种幸灾乐祸的人一般见识,嘴里却是轻描淡写的建议,“你不应该在咱们锦衣卫衙门当差,应该搬条凳子到西珠市口坐着。那里人来人往,你可以挣更多银子,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西珠市口再往里就是有名的八大胡同,青楼妓馆的招牌从立,坐在门口收钱的都是各大妓院负责招揽生意的龟公。
谢永脸上立刻收敛了,一脸的冤枉叫屈。
“真不是小的专门打听的,是大人说要一直盯着十珍堂的王观。近一个月这江家的姑爷和王观走得极近,大有知己的趋势。咱们的人说,这位桑樵桑大人已经在十珍堂拿了两回总共十盒八繁膏了,还是王观亲自送出门的……”
一盒八繁膏只有两颗就价值百两,总共十盒就是上千两的银子。
周秉心中一动,好像有什么忽略了过去。正准备细想却全无踪影,就别过眼问,“在十珍堂拿八繁膏的人恐怕不是他一个,你怎么偏偏盯上了他?”
谢永顿了顿,才轻声说,“原先只是想查查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在买八繁膏,毕竟这玩意一点都不便宜。桑樵这个吏部七品都给事中说起来风光体面,一个月到手的月俸银子不过七石五斗,连买八繁膏的药渣子都不够……”
周秉啼笑皆非。
“人家的官职是不高,就不许别人还有另外的收入?更何况他作为江家的姑爷,你想他会差银子花吗?我听说他老婆身子不大好,兴许买这个八繁膏回去就是为了调养身体的。”
谢永却难得坚持,“江阁老一向标榜清廉 ,就是别人送一方砚台也会让仆人照价回礼。京城才多大,他会允许自己女儿吃这么贵得离谱的补药?所以桑樵买药的这笔钱一定不是从江家账房走的……”
江阁老不是标榜清廉,而是真的清廉。
传说他家过年时因人手不够,他夫人还要亲自洗衣做饭。这些都是旁人亲眼所见,所以他的名声才比喜欢奢华的杨成栋好得太多。
周秉赞许地望了一眼,“你是说桑樵和王观私底下有交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这交易是什么?但能让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忽然变得交情深厚,那肯定就不是一星半点的好处……”
王观为人虽然不咋地,但做生意极有脑子,一边大手笔地结交权贵,一边把八繁膏的价格订得极高。他算是摸透了京城富贵人家喜欢攀比的心理,八繁膏也越发有奇货可居的架势。
周秉进了厅房,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青石砖地面,心想桑樵看起来也算是聪明人,难道他不晓得这件事万一要是让江阁老知道,只能吃不了兜着走,除非他有把握能够从这件事当中顺利脱身……
博物架上有一只绘了青花蕉叶仕女的蓝底梅瓶,面目安详纤细,周秉想起从前曾经无意间碰到过一回的江家女儿。
江阁老虽然出身寒门,但为人温和正派,在仕林当中的声誉极好。但他子嗣艰难,膝下只有一个独女江月英。这唯一的女儿身子也不好,加上面容平常才学一般,长大后千挑万选,好不容易与才看中了当年的新科进士桑樵……
有一回皇宫尾宴,江夫人进宫拜谒冯太后,依例带了内眷。
周秉正在顺义门值守,内城不准坐轿,就是在那时看到过刚刚新婚的江月英。很单薄纤瘦的一个女人,面貌算是平常,是那种望过既忘的地步。即便穿了颜色明艳的妆花褙子,也显得面色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