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炮似的问题几乎把练无瑕问愣了,面上却只是略惆怅的摇了摇头:修道者当一心参悟天地之道,抛家离尘,断念绝俗,从前之事并无意义。

金战战似懂非懂的听着,末了仍是不能理解,不可思议道:那怎么行?人既然生到这个世上,就是有爹、有娘的,怎么可以只看着前面要走的路,却不管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大师姊真的连想都没有想过吗?

一时间,练无瑕如遭雷劈。

你想过吗?你真的没有想过吗?她问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金战战童言无忌的一番话,竟直直的戳中了练无瑕掩藏至深的恐惧。

她由一张白纸长到现在,一门心思只在修仙练道,好不辜负练峨眉的期许,做一个受之无愧的衣钵传人,更能追随义母一同霞举飞升。却从来下意识的忽略了一个问题,在成为练峨眉的义女之前,她究竟从何而来?

小师妹生父早逝,但是有珍姨疼爱;二师妹身遭灭门惨祸,但也可以与妹妹相依为命那么她呢?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五行,而由父生母养,她自然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也该有父母双亲,甚至兄弟姐妹,可他们都去哪儿了?是活着还是她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的废物,甚至没能记得住家人的姓名、音容笑貌!

都不记得了。练无瑕写道,些微苍白的面色模糊在了琉璃宫灯流转不定的光华之后。

不记得了,难道就连一丝好奇都没有吗?金战战无法理解大师姊对自己的身世漠不关心的态度,想要说什么,却被金八珍截住:战战,无瑕被眉姐收养的时候年纪还小,不记得从前的事很正常,你现在还记得起来三岁时候吵得要吃酥酪,乳娘不给就在地上打滚不起来的事吗?

金战战讪讪的笑了。宫紫蕊也笑了,几个月下来,她是见惯了小师妹一有不称心之处就撒泼耍赖的气势的,可惜碰上练无瑕便如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见是命中注定。因不自觉的模仿练峨眉的缘故,笑这一表情在她身上也是颇为少见的,宫楼雪见状未免好奇,宫紫蕊对她低声耳语几句,她瞟了金战战一眼,也忍俊不禁了。

姐妹这亲密无间的一幕落在练无瑕眼底,幽色更重。她一直在很努力的做好练无瑕,可再多的努力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身为一叶漂泊无根的浮萍,到底有多孤清与薄凉。

她应是想哭的,然而那汹涌急湍的暗流却仿佛禁锢在牢不可破的罩子里,任它怒吼狂恣着,却无法越出雷池半步。记忆不再,竟然还连着喜怒哀乐的能力也一并失去了。道尚自然,这样残缺的她,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她一层一层的想下去,想得有些入魔了。不知不觉间,盘踞在噩梦深处的大火无声无息的包围了她,她却浑然无觉,只是痴痴地在想,我究竟从何处来呢?

无瑕,无瑕。练峨眉连唤了两声,练无瑕才有些愣怔地回神,却见桌上馔肴残半,金氏母女和宫家姐妹不知何时都已离席去休息了。她后知后觉的起身,赧然欲告退,却被练峨眉叫住。金八珍等人看不出练无瑕的异样,练峨眉如何看不出?何况被练无瑕掩在发内的琉璃珠适才一直散发着暗潮汹涌的气息,虽被封印紧紧遏制而并未为道行尚浅的金八珍发觉,却并未逃过练峨眉的眼睛。

深深的看了一眼义女苍白却安静乖巧的脸,练峨眉道:随吾来。练无瑕愣了愣,夜风吹得她神智更清醒了些,见练峨眉已然离去,忙快步跟上。待追上练峨眉,后者已经坐在蒲团上,端详着掌上的一个盒子片刻功夫了。此物是吾捡到你时,你贴身佩戴的。见练无瑕轻手轻脚的进来,在一旁的小蒲团上坐下,睁着一双会说话的明澈的眼望着自己,练峨眉终于挥去心底的最后一丝犹疑,将盒子递了过去。

练无瑕心底抖了抖,强作镇定的打开,入眼是一块长命锁,青玉的质地有些浑浊,显然是很普通的玉料,上面雕着寿桃和蝙蝠图案,还有福寿万年的吉祥话。这是一块随随便便在街头巷尾的铺子里便能买到的吉祥福物,有些价钱,却也算不上贵重。寻常人家攒些余钱,出于爱护子女之意,会特意买上一块回来当做宝贝似的给孩子戴上,期盼着能用这有形之物锁住那无形的福气寿命,大户人家却是看都不屑看上一眼的。

练无瑕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那并不十分细腻的锁面,仿佛在触摸那并不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为父母所期盼的、阖家团圆的岁月。练峨眉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心酸,叹道:来,吾给你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