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满目翠色与半顷烟波之间,阿阑狄娅在插鱼。

她拿一块黑布包住了头发,挽起了裤脚、扎紧了袖口,越发显得面莹如花、四肢修长,隐在朦胧的晨曦岚雾之后,俨然不似真人。白生生的脚腕浸在水中,随着水波的涨落起伏,离合出变幻万千的迷离色晕。握着削尖的树枝的手纤细却流畅有力,骤然高高扬起,落下,轻微却干脆的硬器入肉之声,再抬起时,树枝上已然多了一条颤抖不休的鱼。

珠光般晶莹的唇畔,因此绽出了一抹娇娆的笑意。

她错眼望见了站在那里发怔的青临鉴,笑着遥遥的向他招手:道长,您终于来啦!

正叫着,连鞋袜都来不及穿便赤着脚跑了来,一壁跑一壁招着手,生恐别人看不见她似的。莹白的水珠从她身上滑落,四下飞溅在青青蔓草之间,浓丽的色象直逼青临鉴的眼目,展眼之间,他似乎化身成为那条垂死的青鲤,身不由己的堕入了某个绮丽的漩涡。无法挣扎,甚至于无法产生挣脱的意愿。只不知是为着这逼面而来的五色陆离的幻象,还是为着那潜藏其后的冷绝与危险。

如此的感受,于一名精通风鉴的玄宗道者而言,断然并非吉兆。

道长你可来啦,这里半个人影都找不到,整整半个月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快闷坏了。阿阑狄娅在他身前立定,歪着头笑盈盈的道。若说初时面对青临鉴她还有几分畏惧之感的话,自打前者替她洗了许多回东西、劈了不少回柴火之后,天大的敬畏也风流云散了。

被她这么似喜似嗔的一笑,青临鉴早已忘却了先前的不祥之感,反而颇感内疚:我门中人常于与世隔绝之地清修,积年不言不语、不与人来往乃是常事,当时并未考虑周全,抱歉。

你们道士可真能耐得住孤独阿阑狄娅幽幽叹道,听不出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意味。青临鉴却是怔了。耐得住孤独么?所谓的孤独,不过是源自于对聚合的眷爱,因为贪求,怨憎、别离之伤、寥落孑立诸般情绪次第而生。

的确,他从未觉得清心寡欲的清修生活有什么不好。孤独,于他而言由来便是个陌生的概念。亦或是,那只是因为他不曾遇到过一个令他渴望聚合的眷爱之人。

他正出神,阿阑狄娅已然看到了他背后的琵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道长自打摸清了青临鉴的绵羊脾气,属于魔女的淘气放肆在她身上便与日俱增,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这么恭敬的和他说话,恭敬得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刻意放柔的语气软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再铁石心肠的人怕也不给化成了绕指柔。显然,青临鉴距离铁石心肠的境界差得还很远,他几乎是以有些狼狈姿态的取下琵琶递了过去。阿阑狄娅得意一笑,小心翼翼的擦干了双手,接过琵琶抱在怀中,指尖爱怜的自上而下拂过深青的弦,小小的叹了口气。

为安全起见,魔界战俘的物品都被统一收缴封存,阿阑狄娅的琵琶自然也不例外她与自己心爱的琵琶已分离了半年有余。道魔敌对之际,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对比魔界对人类烧杀屠灭的处理方式,玄宗的手段已是宽和太多,然而望着她那怅然的神色,青临鉴依旧觉得愧疚。

娱心养性的五音之乐,本不该与是非立场混为一谈。而自己明明懂得这一点,却依然做了焚琴煮鹤之人,这远比不懂之人可恨得多。

阿阑狄娅拨动了琴弦,那曲调十分温柔,听得深了,却又分明浮动着那么一点扑朔迷离的灼烈的凄然。一曲终了,她抱着琵琶垂头不语,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昳艳的侧脸透着意兴阑珊的萧然。

道长,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轻而又轻的声音,少女燕婉的眼角隐隐浮动着细碎的泪光。

青临鉴没有回答,生平第一次,他在一名年少的女子面前生出了惧意。

阿阑狄娅屏住呼吸等待着,他却久久不言,仿佛平生所有的自尊都在这等待中消磨殆尽,她搂紧了琵琶,骤然失控的情绪将声线搅得凌乱而破碎:我还有多久才能回家,到底还要多久!我讨厌这里,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同伴,没有心爱的琵琶,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水还是水!什么事都做不了除了没日没夜的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类!

萼绿华!青临鉴轻喝。

崩溃的怨声戛然而止,阿阑狄娅举起青临鉴的琵琶就砸了过去,青临鉴狼狈的接住:方才那首曲子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