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对于昆仑山总有许多玄奇的想象,揣测有之虚妄有之,简直恨不能将一切对于仙境长生的垂涎都加诸于其上,每每令将道场设于此地的号昆仑忍俊不已。但在练无瑕看来,此地纵没有凡人所向往的那般神奇,却亦是世间麟角凤毛般的洞天福地。每当她置身于其中,聆听云流壑风,纵使胸有万千困惑,也会徐徐化消于空明清风之中。
道境被封,萍山已远,入凡尘历练后,举世之间能解她仙途疑惑者,惟有号昆仑前辈一人了。
练无瑕垂目注视着面前的棋盘,犹记当年她由前辈一语点化,于棋盘上写下死生运命随草露,乾坤经纬一盘棋之句,由此而踏入先天境界。如今时隔近百年,再次坐于这棋秤之旁,尽管所思不同,她胸中却依然是疑云丛生。
晚辈的修行已近十年不得半点增长。她写道。绢白的云气一经凝出,便在鼓荡不休的山风里四溢飞散,故而那婉转娟秀的字迹以看得见的速度消散,宛如书写者焦灼难安的心绪。
她略等了一下,见号昆仑目现沉思,似并无回答之意,忙接着写道:道若湍流浮舟,不进则倾晚辈惶恐。
在她烦虑难定的目光注视下,号昆仑终于动了,却是含笑吩咐道童去煮茶待客,还特特的吩咐了一句:除了第十三峰的玉眼泉的水,旁的你纵是打了来,老朽也是半滴不沾的。那道童也是侍奉他惯了的,闻言头也不回的抛下一句知道啦师祖您老可等好吧就脚不沾地的扛了水桶走了。
号昆仑在茶叶上向来无甚讲究,名家炮制的珍奇香茶,随手摘下的野茶,乃至于枯涩干黄的树叶子,拿滚水一泡,照样喝得畅快。他所有的计较都花在了在这水上,必要澄心明台以西第十三峰的玉眼泉的泉水,必要新鲜打来的活水,别处的不行,搁过了一个时辰的也不行。好在修道者大多脚力轻快,他的这点小小嗜好虽显琐碎,倒也不难办到,即使是个小小的应门僮儿,也至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可赶个来回。
不过半个时辰,往日的练无瑕等得,如今的她却等不得。道童走后,练无瑕便欲接着诉说,号昆仑却指向了棋秤,她不好拗违,只得耐着心思陪号昆仑下了几子。等待了许久,好容易等那道童才气喘吁吁的担了水回来,却又热火朝天的生火烧水煮茶起来,待到那杯茶果真摆在了面前,练无瑕高高悬起的心才稍稍的落了下来。
前辈她踌躇着写道。
莫急、莫急,且饮了茶再说。号昆仑摆了摆手。
这下饶是练无瑕再不通世情,也看出号昆仑是有意磨自己的性子了,当下只得垂目饮茶。若在往日,这一盏清茶她能品出万千滋味,此刻却只如隔了十来天的白水一般,于唇齿间乏味得紧。
号昆仑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属,呵呵一笑:修行长生仙道之人,百年光阴尚不过拂袖间,何况区区十载?无瑕儿,你太急了。
可是练无瑕如胭粉画就的眉很鲜明的就是一蹙。她又何尝不知自己近来太过莽进,可明知心境不稳,却又止不住的继续不稳下去,更不明白这不稳的心绪究竟何来,又怎能不令人益发的焦灼难安?
她自幼时便入道门,自问早已修得常应常静、不动于时、不移于境的境界,可近来她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心境不仅未有精进,反而倒退了去远的不说,只说上回,若在往日,再怎么不能容忍身边人衣物腌臜,她也不应对双邪发怒,更不应在看见他们清洗了所有衣物而冷静下来后,连句道歉慰劳的话都未留下,便被陡然涌上心间的羞惭愧意支使着逃之夭夭。甚至于直到一起奔开了数百里,她才清醒的记起来,自己来时打算赠给剑雪的新茶居然还完整无缺的揣在袖中,成何道理!可若是让她返回重新送去,她又无论如何也硬不起这个头皮来喜怒跌宕,忧烦扰心,她向来待人谦卑温容,怎会失态至此!
见她满目欲言又止,少有的踌躇之色,号昆仑兴致昂然的和声笑道:无瑕儿,对老朽尚要遮遮掩掩吗?
被他这么一说,练无瑕登时头都抬不起来了:晚辈近来心神不属,却又不明此惑何来。
这一低头,她便略去了号昆仑若有所思的目光。隔了半晌,老者探出一只肌肤细洁的手,指了指她面前的茶盏。她略略抬眼,这才发觉,适才已被她饮尽的茶盏不知何时已被注满。
存心灵台,如这杯中之水,一任杂念慢慢沉淀,一切忧烦困惑,自可看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