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无声的一笑,上前为他斟满酒。斟一杯,闻瑕即喝一杯,明珠求瑕见他的注意力已全然被杯中物引了去,不由追问:之后呢?
自相见之初,闻瑕便是爱笑的,被他这一问,便笑得益发轻狂:之后,我便忘了他。再之后,他也忘了我。
话是笑着说出,其意却是冷如冰雪,明珠求瑕顿觉愕然,见闻瑕笑意涣涣,那双无瑕的眼瞳闪动着无邪的光:我曾想问他,可还有一丝记得起那时的我?但这个问题太无聊了,又怎么好意思问的出口?
值得吗?沉吟良久,明珠求瑕沉声问。
闻瑕揉了揉脸:人生不如意事太多,真要一件件的去分辨值与不值,在下早就憔悴而死了。
可惜我平生从未遭逢一样不如意之事。看着他的模样,明珠求瑕居然生出了些微的殷羡。
在下倒忘了,明珠兄号‘求瑕’。闻瑕淡白的脸容掠过一丝水纹般细微的笑,那双美艳深幽的眼流过柔和的光,像是历经风霜的长者垂望着一个蜜罐里泡大的不懂事的孩子,可神情温厚,不见半分倚老卖老的审视与惋惜,只有些微的感叹着,在下半生苦求无瑕而不可得,明珠兄生而无瑕却执着于求瑕
明珠求瑕反问:有何不可?
在下曾见红颜倾国,刹那芳华凋谢,化作冢中枯骨;曾见英雄盖世,锦衣怒马,半生心功名做乌有;曾见云涛千重,须臾长风烈烈,高天无穷尽处;曾见大星陨落,苍生泥涂,白骨成山血泥成河。闻瑕澹澹的述说着,神情无悲无喜,惟见无尽的清玄旷妙之态,亲睹世间百态滋味之后方知,在此世间,无论‘瑕’与‘无瑕’,皆是了无意义。
是以,便弃绝了‘无瑕’之名,而改以‘瑕’为名?默然退坐回灯影之后的五色忽然发问。
既无意义,即无执着,无论是唤作‘瑕’,亦或是唤作‘无瑕’,对我而言便无分别。闻瑕温和的道,况且世人又焉知此名便是我的真名呢?明珠兄仍能执着于此,或许是因为你尚在少年,触目皆是锦绣繁华,无缺无憾反觉寥落。这份心情,想想便觉得很是美好。
可闻兄明明说过,自己年少于我。明珠求瑕反驳。
单以寿命论,能比我年少的江湖人实在太少。可在下毕竟所剩时日无多,穷通寿夭历来不可等量而观,明珠兄又何必与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在年纪上一争短长呢?闻瑕神色不动的回道。
能如此轻描淡写的和他人说着我命不久矣这类话,这份无悲无喜的清旷风度令明珠求瑕一时失语,六情剑月白的剑穗垂落于他的肩畔,他淡淡注目一会儿,忽而问道:你曾以‘无瑕’为名?
长者之赐,至死亦不敢忘怀那时在下尚在总角稚龄,还不及这张几案高呢。闻瑕眼底的笑意幽幽如碧霄微云,人老了,就总是爱唠叨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回忆,真是烦得紧,唉。
这声叹息骤然打开了明珠求瑕的悲哀之门。他于穷山恶水之间寻觅到了他心目中的无瑕之人,后者却已是风烛残年,昔年的美貌被岁月剥蚀得仅剩一双眼。他以求瑕为名,终于邂逅了以无瑕为名的人,对方却早看淡了两者的分际,以长者的口吻,向他倾诉着许多与他无关的悲喜往事。而他所能见证的,仅仅是自己毕生所追求的无瑕境界的印证者在一步步的、不可阻挡的步入寂灭。
可这位印证者不仅不觉悲哀,反而怀着一种孩子气的童真,漫不经心的笑着告诉他:哪怕只剩了一双眼,也不是不能用这双眼睛给自己看些好风景我来此冰峰上立舍而居,正是为一睹雪原日出。
口口声声说是要看雪原日出,可果真当天边迸射出第一缕金晖之时,闻瑕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于是明珠求瑕看到五色毫不犹豫的抡起箫狠狠的敲在他的头上,很是清脆的一声后,闻瑕口齿不清的提出抗议:疼五色你下手能不能别这么重?尊师重道可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五色利落的给他裹上一层又一层暖和的毛茸茸:没被行过拜师礼的家伙,装腔作势也要讲究见好就收。
闻瑕困得连睁眼都嫌吃力:没有拒绝就是默认,好五色,就叫一声‘师父’听听,权当是让我含笑九泉的奖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