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人间一株桃花树, 长在“忘君山”东面一个叫做“老鸹窝”的穷山坳里。
“忘君山”地势偏僻又凶险, 少有人烟, 但景致极好。山坳里有一片桃花林, 生长着三千株与我一样的桃花树。
但我与它们又有所不同。
人家一棵棵长得枝干挺拔,春去秋来, 开花结果。我却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歪脖树。作为一棵活了数十年的桃花树,竟不能开花结果, 简直是我树生的一大失败, 岂有此理。为此,我一度郁郁寡欢对月垂泪,但后来发现于事无补,也就只好作罢了。
“老鸹窝”名符其实,有很多老鸹, 每天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 相中了哪棵桃树, 就叼来枯枝干草在上面搭窝。我因为全身上下光秃秃的,老鸹们也许瞧着别致, 于是都喜欢把窝搭在我头上。
如是过了数十年, 林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花瓣落下来化作春泥,泥厚到了三尺,等旁边的几棵桃树开开谢谢几十载,子孙繁衍七八代, 都老得不能再老,剩下一堆枯枝残骸,我还活着,顶着一身密密麻麻的老鸹窝,好好的活着。
这般光景持续了近百年,直到有一人在桃花微雨的时节,着一身红衣,撑一把褪了色的旧纸伞入了桃林。那伞破破烂烂,只剩下伞骨上粘着的油纸残骸,却隐约能看出上面曾画过一整片灼灼艳艳的桃花林。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樵夫、迷路的书生、路过的员外、落魄的武士…都要好看千倍万倍。
可惜我没上过学堂,脑子里的形容词匮乏,形容不出他之一二。只知那人金发微鬈,烈衣如火,带着赤金的护腕,执伞的手指修长又干净,骨节就跟他本人一样漂亮。
我傻傻盯着他看了半天,望着他一双金色的眼眸心里迷惑不已。心想像他这般的人物,生来就该是骄傲的,可为何他琉璃一般的眼睛里根本看不到什么叛逆之色,望向我时反而溢满了柔柔的光彩呢?
他最终在我面前停下,合上伞,站在清风微雨中静默着注视我。良久,久到毛毛雨将他的漂亮衣裳和头发全部都一点点打湿了,他脸上也挂满了雨水,他才缓缓抬手,抚摸着我腰间的一圈丑陋的疤痕轻轻地说:“这一世,你可让我好找。
“忘君山,忘君山。欢喜,两千五百年前,你是真的决心将我忘个彻底,才躲在这忘君山的三千桃林之中,一躲就是一千年么?”他将声音压得极底,像是耳语,但我却一字不差的全部听清了。他问:“那么,现在呢,你为何又来了‘忘君山’?”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生在了忘君山。实则我不大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美则美矣,老鸹却忒多。这些乌不溜啾的东西喜欢在我身上搭窝,压得我的老腰都有点儿不堪重负了。
但我知道,他在难过。他看着我,但又好像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嘴角撇着,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儿。雨水在他脸上汇聚,一滴一滴沿着他下颌滑落,最终埋没在他的领口处。
这一刻,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然拧巴成了一团,疼得我只想捂着胸口抽气。忘了以前是谁告诉过我,说我们做草木的全都是没有心的。骗人!“别难过,你别难过呀。”我道,想伸手去碰碰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