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和壮汉回到时天已经暗下半截,从农场大门到宿舍有一段笔直的沙路,路灯隔三差五地坏着,亮出他们影影绰绰的光。食堂附近的路灯下站着两个人,荀攸仔细一看,竟然是赵队长和荀彧,两个人站得很近,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

壮汉拉着荀攸走了个小路,跑到食堂的另一头去偷听,那里离他们更近。

风刮着脸吹,顺便也将二人的耳语吹来了。赵队长的声音里尽是无可奈何:“你求我也没有用,现在紧张得很,等开了春我再出去替你找,行吗?”

“赵队长,这件事本来我不该这样求你,我的父母给足了你要的钱,当初也是答应好的,如今没了药,这几个月我怎么办呢?”

“文若,你难道怀疑我是刻意为难你不成?我不是这样的人!你的药还剩多少?我算算时间,顶不得再替你出去一趟好了。”

荀攸和壮汉两个人身子叠着身子倾耳听着,都觉得这段话着实莫名其妙,唯一能肯定的是荀彧病了,还是急需医药的大病,否则以他的秉性,是决不会单独与赵队长深夜在外私谈。

每日食不果腹,早早入睡能抵抗饥寒,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但荀彧常常等着他回来才睡,荀攸也正想好好地问一问他。

荀攸走进宿舍后从怀里掏出白薯,在他鼻子下晃了晃:“快吃,我捂了一路呢,还是温的。”

荀彧正坐在被子里看书,看见有吃的就放下了书,笑着接过白薯开始吃起来:“你吃了吗?吃了什么?”

“吃了罐头,嗨,他们油水真好,青菜炒得绿油油的,要是有下回,我就把盘子都给你端来。”

他们时常说这样的如果,如果哪天能一起出去,就去附近沙湖小镇上买他十个烧饼,然后坐着火车到城里去看电影;把粮票都换成大米,躲在家里煮白米饭,再买三斤猪肉红烧着下饭吃。

和温柔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很有现世安稳的快乐。他们需要这些即时而短视的快乐,不去思考人的一生应当如何花费,也不去探寻如何将自身奉献于历史的车轮,就非常惬意地活着,活三年,活五年,至于整整一辈子,他们没有资格盘算。

因此荀攸的话对荀彧而言是莫大的安慰,明知不会到来,仍愿意去想一想。他用指尖轻轻捂着嘴笑起来,问他今天都做了什么,又下床替他倒热水,催他早点睡觉。

荀攸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说:“你别忙,我有事问你。”

“什么?”

“我刚刚看见你和赵队长在外面谈话了,”荀攸毫无隐瞒,他们之间向来如是:“我和壮汉也听见了,你问他要药,你病了吗?”

荀攸心里的慌张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剧烈得多。

在被压得瓷实的封闭境况下,人与人的边界逐渐消弭无痕,便很容易产生极端的爱或者极端的恨,这是几年后荀攸看着那些愤怒的小兵恍然醒悟的道理。那时荀攸看着他们用力的推搡和咒骂,常常在心里想,他们还那样年轻,如此尖锐的恨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有时候他也会顺势想起自己刚刚对荀彧心有别情的时候,就是在妻子与自己离婚的这一点时光里,他对荀彧的依赖与亲近正在逐渐走向难以言喻的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