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农场里的人接连开始出现浮肿的症状,最严重的人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他们的脸圆鼓鼓的,像一层薄皮下注满了水,只能眯着两条细细的缝隙看人。
场长找了隔壁公社卫生所的医生来看,所有人站在宿舍门口,苦怏怏地看着那个像从世外桃源而来的女医生。她很年轻,衣着整齐,甚至还描了眉,她背着简易的医药箱,在宿舍门外的小路上走了个遍。年轻的医生没有紧跟上望闻问切那一套,她当着他们的面和厂长说,好几个农场都这样,治不好。
场长急了,掐着她的胳膊不让走:“你给开点药嘛!”
“干什么呀别拉拉扯扯的……”女医生用力扯开场长的手,转头看了看眼前这些人,有的骨瘦如柴,眼睛直往外突,有的却胖得可疑,细细的眼睛里都是青光。
她口吻慢慢软下来:“真的治不好,到了这个份上,有口吃的比什么都强。”
场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辛苦同志了,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
众人听了这话便知道无可指望,他们没有着急回房间里躺着,而是站在门口,一个个顽强地思索起生死来。忽然从哪间房门里冲出一枝细弱的影子站在众目睽睽下,他颤巍巍地扬高了声调,用手来回指着他们:
“我要指点你们一件事情!
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头迈步,
也不像那傍晚的,站起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
他弯腰抓起一把沙土迎风扬开,脸上的皮肉笑得古怪,声音像诗人那样抑扬顿挫:“……恐惧,恐惧都在一把尘土里……”
这场表演像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提前指点了他们死亡的江山。浮肿的谣言愈演愈烈,人们终于可以达成了共识,浮肿越厉害,越临近归期。
但最先死亡的是谁也想不到的壮汉,毕竟壮汉没有浮肿,他本该是最后去见阎王爷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他在机械部拧螺丝批的时候多了一句嘴:“他妈的,这帮人可真能吹,活生生谎报了十二倍的秋收交上去。要是有那么多粮食,怎么不分给我们吃。”
这句话被人打了小报告,劳教干部很快就把他揪了出来。壮汉的批斗会持续了三天,谁也没有想到,无力劳作的人竟能精力充沛地开了三天不停歇的批斗会。
那三天里许多人心怀鬼胎,干部们不过是简单的恼羞成怒,剩下的人则是说不出口的嫉妒,因为壮汉几乎是最得便宜的那拨人。他的身体比许多人都强壮,一是他在机械部工作,很少参与农耕和开荒,二是他常常出去修理物件,吃了很多外食。旁人正饥肠辘辘的时候,他的怀里总能揣上几个红薯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