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在陆上过的,三分之一是在岛上过的,三分之一是在船上过的,他踏入了绝大多数岛民想也未敢想过的帝国中枢,也去过绝大多数中原人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得懂筹海图编神机谱,也随便能讲几种方言。人的经历一多,很多事都能自然习得。

飞仙岛于他本是避世之地,从名字便知道那是他成名之后才取名的岛;白云城却不是新建之城,代居广府白云山时,便以此为名,后迁人入岛,筑城依然以此为名。本为避世,然而世事避无可避。

结识阿辛之时他还住在广府旧宅,偶然从珠江出海,技艺初成,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

阿辛当时年已及笄,但是先天有疾,相貌稚弱。这姑娘聪明绝顶,功夫高下,看过便悟,却是一招一式都不能习。女孩生于武人之家,本就难以光大门楣,又兼不能习武、更恐寿命不永,就连双亲也不将她看在眼里了。她自知疾病相侵、年寿难毕,反倒意外豁达,多活一日便是多赚一日,所以终日面无忧色、嬉笑自若,既然双亲不管,也就结交起朋友来。

习武之人在外头往往呼朋唤友吆三喝四,叶孤城的性情不要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便是长辈,都觉他无趣。他与阿辛同庚,被今天大橙子明天小叶子地乱叫一通,也只好认了。

岐黄一道,他并不懂,阿辛每日言笑晏晏,他更看不出夭相,她想出海,他就带她一同出海。嘉靖二十七年以来,官军在浙江剿灭双屿岛,在福建擒杀李光头,在广东擒杀许栋,沿海的海商海盗,一时噤若寒蝉,叶家面上守法,并不造船,所以他们搭乘了其他船主的商船。

这年头少有姑娘跟着远航的,阿辛也作少年打扮,她兴奋地看日出,看晚霞,看船驶过碧波的划开的白沫,偶然看到尾随的海鸥和鱼群,更是稀罕得不得了。她好奇地到处走,突然上了船工们休息的甲板。船工都是粗人,太阳出来,一排排半裸着躺在甲板上面“晒鸟”,虽然粗俗,也是常事,叶孤城知道船上免不了这些事,就算是船主也不能要求一年到头妻儿不在身边的苦工们像儒生一样文雅收敛。他急忙把她一把拽回去了。

阿辛脸色如常道,要不你也去晒晒太阳。

闹得他耳朵都红了,这姑娘说话惊世骇俗。

船入南海,碰上被官军打散的海盗残部,劫持货船,索要财货。

这是近海常态,海盗是海商也是边民,是是非非一言难尽,不给生路却一味杀戮,这种事终是无穷无尽,所以叶孤城在船上也不出手。倒是有条精干汉子看他二人年少,阿辛更是稚弱,挺身相护。

问了姓名,竟然是船主这边的人,来自九都明月港,叫做张维。

商人重利,不想船东之中竟有这样勇敢耿直之人,叶孤城也不好意思让他相护。

底层互害、自相残杀,终究还是一场厮杀。最后叶孤城把海盗船主赶下海。船身很高,他只借一点点力站在船身侧面的铆钉上,海盗船主一扑腾上来他就用带鞘的剑摁下去,如此再三,灌了一肚子咸水之后,水里人终于答应带人撤离,他才把绳索递出去让对方抓住。

海盗手下活得性命,商船船主为了避祸,只好暂时绕路,等到叶孤城发现情况不对直入轮机房索取海图的时候,船已是彻底偏离了航线。

风暴将至,最近的港口却还遥遥无期,大船在一望无际的黑云暴雨和滔天巨浪里粉身碎骨,船主想保的货物也随之葬身大海。

上了逃生小船的只有七个人,小船只有一个小小的船舱。

失去了可以生活的大船,才会知道大海比沙漠更荒凉。茫茫沧海遇到海鸥和鱼群的几率比在沙漠上遇到草木的几率还要小,没有草根,没有树皮,只有水,不能喝。

风暴后的第四天,海日升起,碧海青天,一望无际,噬人的魔物再度恢复了它的美丽与平和。叶孤城看着阿辛在船舱里的睡铺中断了最后一口微微的呼吸,除了剑,他也只有空空的两只手,他没有任何办法能让她活下去。

他守着女孩的尸体,如果还能活着返家的话,他得给阿辛家里一个交代。

他无悲无喜地看着,一次次把心中生出的情绪消弭,海难这种极端的处境,放纵悲伤是会致命的。

日落月升,几日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境。目睹过他把海盗一次又一次地摁进海里,其余五人就是比他年长甚多,也始终不敢提出要求,最后还是张维上前,吞吞吐吐道:“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死的……所以,想、想请……”

叶孤城:“所以?”

他的人生,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在陆上过的,三分之一是在岛上过的,三分之一是在船上过的,他踏入了绝大多数岛民想也未敢想过的帝国中枢,也去过绝大多数中原人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得懂筹海图编神机谱,也随便能讲几种方言。人的经历一多,很多事都能自然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