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彻底安静下来,在接下来所有时间里,这条走廊上的哭喊与喧闹都与张起灵无关,等待门开似乎是他终其一生绕不过去的宿命。与以往不同的是,死亡他看得够多了,新生却是所见的第一次。
张起灵不知自己在那扇门前头脑空白地站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是一分钟。依稀记得是胖子拉扯着他后退几步,将他按坐在蓝色的椅凳上。在这种持续的寂静里,张起灵忽然捕捉到一些声音,带着斑斓的色彩,人和景也逐渐清晰起来。
“许了什么愿?”吴邪朝他眨了眨眼睛,“这有什么好问的,还不就是那些……”
背景一点点洇开,入目是苍翠的古树与明黄的墙壁。这是几个月前的灵隐,吴邪正拉着他,跨进一座座殿阁,兴致很高地将那些认识不认识的神明一一跪拜过去。张起灵默默跟在他身后,却在被命令要跪拜许愿的时候侧头去看,这才发现吴邪并不是胡闹。
他跪在印着莲花的蒲团上,闭了眼睛,双手合十轻拢在鼻子前面,下颚却微微仰起,许下长长的愿。那肃穆虔诚的样子让张起灵愈加确信,创造生命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
回程时吴邪拗不过他,终于轻声说:“我求佛保佑我们的孩子手脚健全,无病无灾,最好多像你一点,但要活泼开朗,要比你更喜欢笑才行……”
当时,张起灵只感觉到暖意,而现在,当他坐在这条走廊上时,才知这些虚无的祈祷是曙光给予他唯一可握的绳索。
当然,吴邪所做的并不止祈祷,他早在为这个生命的到来做实际的准备。他们逛超市的时候,时不时开始留意婴儿用品。某一天早晨张起灵突然发现他们的衣柜里多出一格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服,因为不知孩子性别,所以淡蓝色和浅粉色的都有,有一些甚至需要在衣柜里放上一两年才有用得上的可能;酒柜里堂而皇之地驻扎了一排奶瓶;琳琅满目的小玩具摆在了本该放置古董瓷器的红木架子上。
还有一回,吴邪替他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宝宝买了一架操作复杂的航模,之后连续两个星期抱着控制器玩得不亦乐乎,他自己看起来都不过十岁。张起灵觉得吴邪这种不切实际的急迫很有意思,故而并不加干预,于他来说,吴邪也不过是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事情似乎不太妙,宠溺大孩子还没够,张起灵哪还分得出神再去爱另外一个?
他们还花了很久的时间在起名字上。这又是一次堪比婚礼的战争,一大帮人围绕着“张”后面的一个或者两个字展开了为期一个月的争论,毕竟他们有八万五千多个博大精深的方块字需要选择。最后自然是张起灵敲定的,女孩就叫君知,男孩就叫佑知。
“‘知’字很好听”,吴邪肯定道,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张起灵露出别有深意的笑,“我知道了,‘君知’是不是和那首诗有关?”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自然是有关的。
“但是,”吴邪又疑惑了,“为什么男孩也要特意取这个‘知’字,是张家的‘知’字辈吗?”
“和张家没有关系,”张起灵当时这样说,“名字只是我们之间的事。”
那为什么是这个字?吴邪再问,张起灵却一直没有告诉他。现在,张起灵盯着眼前那道隔绝一切的门,心想,他该告诉他的,至少应该在他进去以前告诉他。
张佑知。因为在“知”这个字里,藏着一个“吴”字。
这是情话,但又不止是情话。如果,如果这是个男孩子,张起灵会耐心教他,看他成长让他强大,未来,他们将一起护佑他的另一位父亲。
天色已经黑透了。
胖子刚吃完第一顿夜宵回来,解雨臣用空了第二个充电宝,转着他的手机站起身来,从走廊这一头踱到另一头,皮鞋在地面上轻打出持续的声音。他第五遍经过张起灵面前,被黑瞎子拉了出去。张起灵维持着静坐的姿势还不曾动过,他知道其他人也一样着急心焦,但只有自己避无可避。
入夜以后,嘈杂的声音相对安静下来,张起灵一直在凝神倾听,他很早就发现了这件事,先前哭天抢地的声音都不是吴邪,直到现在,他还未曾听到过吴邪任何一声痛呼和喊叫。
他面前的这扇门,安静得不可思议。
他们到杭州后不久,张起灵曾将吴邪搂在怀里,从他脖颈处的伤疤开始亲吻,隔着衣服吻过他心口,肋下,腰侧,手腕。
吴邪浑身一震:“你看到过了!”
指的当然是他身上的那些伤痕。张起灵没有回答,他早已将留在吴邪身上的创伤一处处记下,不止记下位置,还无数次想象过那些瞬间。张起灵能猜到每一处创口是被什么利器所伤,被一个多高的人,从什么样的角度用什么样的力道扎入吴邪血肉。吴邪会流多少血,遭受怎样的疼痛他都能大致猜到并记得一清二楚,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出来,吴邪在那些生死关头是怎么一个人挺过来的。
一切都彻底安静下来,在接下来所有时间里,这条走廊上的哭喊与喧闹都与张起灵无关,等待门开似乎是他终其一生绕不过去的宿命。与以往不同的是,死亡他看得够多了,新生却是所见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