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身本是水做,破颅而出的贺玄却带着一身有如腥血遍淋的煞气,立于龙头之上,直勾勾望向索桥中央的白袍道人,道:“水横天,还不撤去你那鬼障吗?”

师无渡眼下境况被贺玄一语说穿,怒不可遏。

他行事本就强横无惧,为防贺玄调虎离山,眼下竟仍然没有撤去鬼障,几乎是以半臂之力与贺玄做此生死对决。眼下如不撤去鬼障,则势必落入下风,如撤去鬼障,又怕有人趁虚而入,执借魂幡去讨师青玄生魂。

两难之间,贺玄剑尖又至。师无渡伸手一抓,雾中抽出一道清水软鞭,架住来人长剑,咬牙道:“区区凡铁,不自量力。”

眼前那黑袍阎罗嘴角却挑起冷笑:“区区凡铁,也要看是在何人手中!”

贺玄剑刃之上法力暴涨,虽未能割断师无渡水鞭,却将他轰得飞坠崖下。贺玄扔掉手中已被震碎的凡铁,正要紧追,看着师无渡坠去的方向,心头却暗叫不好——桥头魂桩!

正应了他心中所想,他还来不及冲至桥头,师无渡已从桥下峡中拔起一道万丈飞瀑将他拦下。二人都不是心思愚钝之人,刹那间师无渡也明白,眼下只要孤注一掷将贺玄拦住片刻,先毁去桥头魂桩,一切就将两样!

沧浪既成,生灵不渡!此万丈高瀑乃师无渡倾力而成,左右望之无垠,百里水道的河面生生被他抽得骤降数米,涛声惊天动地。疾坠的水帘中也不只是水流浪沫,还满盈着流窜的法力,数道水龙张鳞鼓鬣游于其间,只等擅入者殒命其中。

贺玄却没有丝毫犹疑,如脱鞘的一柄孤剑,直朝那险恶的水帘飞身而去。

他身裹精纯鬼气,如孤星疾行,断玉削金,蛮横地冲入盈满法力的接天飞流。

师无渡恐水障将破,索性将法力尽数从高瀑中抽出,倾力将几道水箭风驰电掣送向桥头借魂桩。

正当此时,桥下白雾笼罩的河滩上传来几声惊呼。

原来是一行从上游水坝回乡的归人,正沿河滩而下。峡间山雾弥漫,难辨晴雨,众人初时只听见隐隐雷声,谁能想到声源乃是鬼王所筑的万丈高瀑,待看清时,高瀑已碎作洪水落下,一个洪峰砸下,根本逃命无门。

这本是容不得半点分心的凶险时刻,贺玄却不得不为之分神。

他心中有一个莫名的疑问:赵家儿子也在其中吗?

好似清风拂来,吹起一张本该已在鬼火中化为灰烬的黄符,两行小楷牵着他的心魂。他看那河滩上每一个人都是赵家儿子,每一分即将生离死别的剧痛都叠出了百份。与至亲阴阳两隔之痛,还有人会比他更懂吗?

旧日里被恨意蒙蔽时,他也曾心若顽石,忘了何谓以己度人。师无渡夺他命格,他又去夺明仪神位,自己站在高处时,就一时忘了曾经强取豪夺者的面目有多可憎。而今有人扫去他心上蒙尘,他一样样把那些属于人的东西捡了回来。人活于世,再铁石心肠,也躲不过满身负累,其中最温情的一种,莫过于因为理解,所以慈悲。

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矛盾不已的牵绊三极。桥上是终生仇寇,桥下是众生罹难,中间则是那借魂桩——他与师青玄尘世中仅剩的一点牵连。但甫一想到此处,他反而心中敞亮了。如果他与师青玄之间只能由这桥头一座阴桩相连,那过去几百年间数以万计的暮鼓晨钟又算是什么?那人若是亲临当下,会做什么选择,他明明是知道的。

他自铜炉化鬼以来,杀伐果断,断决如流,却从未有眼下如此鲜明的感觉,感到自己正挣脱宿命的捆缚,体会一个抉择由心的自由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