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惊疑不定地发觉另一个自己好像一霎释然了。对于那个他见了千面万面,却未能见最后一面的人,情爱不得,别离难舍,种种天下家国,身不由己,皆在被放下后,随风虚化。

身旁戴孝的孙权还在哭着,他想摸摸他的头,对他说一声“权儿莫怕”,可出口却是一句“瑜定当竭力辅佐主公”。那个他本无立场劝慰,而那个孙权亦本是野心勃勃的少年吴主,他于他而言至多是尊卑心腹,至少是猜忌君臣。

至斯,只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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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自己此后经年,孑然一身,练兵征战,案牍劳形,除却午夜梦回片刻惊醒,或哭或笑,或喜或悲,他好似真的全然忘却了孙策。

也只是“好似”罢了,周瑜看着常常夜半醒来,不顾更深露重便着着单衣起身的自己,他有时执笔批着军务,有时便也只自己枯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坐,便坐到了天明。

随后他便看见了长江之上的冲天火光。那场大火,焚了千里舳舻,焚了蔽空旌旗,同时也焚尽了他的心血。他听见有人唤他――“大都督”,他才明白过来,这一出万骨尽枯只换来了他一人一将功成。他下意识地想与身边人同贺这场大胜,他想说“伯符,我们胜了!”,他这次终于如愿,他听见自已说:“伯符,我们…胜了。”

他看见了最终被孙权远嫁联姻的小妹,他无法亦没有立场阻止,他甚至,没有资格为自己的小妹添一件嫁妆。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介权重外臣。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渐渐衰弱,直至在巴丘再支撑不住,他看见自己颤抖着执笔书下“瑜以凡才,昔受先讨逆将军之殊遇……”一字字,落笔是杂着血色的难言隐痛与虔诚珍重。

他陷入黑暗之前,好像看见了谁,可那张笑颜,他如何竭力挽留,也再未能碰触到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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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猛然从梦中惊醒,窗外天色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