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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从书包里摸出烟,低头点了一根,按了按额头,继续说,“这种肿瘤侵略性强,病情恶化得很快,很多时候术前预计和开腹之后的实际情况相差很远,就算成功切除,并发症、感染复发、癌细胞转移什么的也不乐观,而且这病放疗化疗都没用,所以说,他要是出院……”

基本就是等死了,而且饱受痛苦,因为病人没法吃东西,整个胸腹都有持续性痛感。

“其实我也不是觉得他的病稀奇,医院里每天都是这些,”黄少天弹了下烟灰,自己都听出话里遮不住的醉意,拖着尾音,“我跟他聊过几次,他自己倒是想得开,他跟我说,不治就不治吧,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

说到这黄少天停顿了一会,想想还是把烟掐了,单手揉了揉脸,倚着墙壁:“有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他现在的日子和死了差不多少,这世上根本没人惦记他,他也没有惦记的人,每天睁开眼睛,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起床。”

喻文州一直专注地听他说话,黄少天觉得他身上这种品质特别好,每次看见他平静的黑色眼睛,就有种想把什么话都告诉他的冲动。他见黄少天停了下来,便伸手将他面前的冷茶又换了杯热的,黄少天看着他这些动作,嘴上不受控制地说:“你知道,医院那些想给我介绍对象的阿姨……”

喻文州笑了,他笑起来又是另一种令人动容的好看,黄少天索性闭上眼睛,懒洋洋地把头也靠在墙上:“哼,你笑吧,反正她们给我介绍完也要给你介绍,单身狗一个都跑不了!”

“她们给你介绍什么样的?”喻文州温和地问。

黄少天依旧闭着眼睛,隔着眼睑看见一片黯淡的灰黄,他低声说:“她们总问我想要什么样的,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缺啊。”

“我是什么都不缺,”黄少天睁开眼睛,“但其实我也什么都没有。”

记忆好像就断在了这个地方,黄少天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脑袋里像装满河底的沙石,又厚又浑浊。他看了眼时间,挣扎着爬起身,长长哀叹了一声。

用冷水洗了把脸,沙子沉下去,意识突然就清澈地流淌起来,昨晚的事又想起来了一些,只是啤酒而已,本来也醉不到哪去。但既然是酒后真言,黄少天宁愿不记得,他好像说了不少泄气的话,什么我好几次连续几天住在医院里,不是说真的那么忙,但是说到家也就是一个职工宿舍,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值班室头一蒙照样睡下去;什么我听到那个病人的话就想到自己,工作价值只是自己安慰自己,脱了手术衣还不是没人想着我;什么既然是科学工作者是不是不应该有信仰,可是遇到现代医学始终无法解决的痛苦,没有信仰又要怎么坚持下去等等。

诸如此类,总之吐了半天黑泥,医院里的凄苦病患实在压抑,就算黄少天这样白日里神采奕奕的人,遇到漫长黑夜和孤寂也有熬不过去的苦闷,而且绝不能在病人面前露出这种脆弱,医生一心软,病人反而觉得你是不是专业不行?想想其实最适合在医疗系统工作的并不是活泼乐观的人,而是无情无欲的机器人,黄少天之前的大学里有个过来上课的医生就是这样,高冷坚固到了极致,仿佛没有什么能摧毁他。

虽然话都很扫兴但说出来之后真是轻松多了,他其实并不需要安慰只想找个倾诉途径,黄少天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痛快地叹了口气,然后说:“我很少跟人说这些,我脸皮这么薄的人你说是吧……而且总觉得这些抱怨太摧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不要紧,”喻文州笑了笑,“如果在我面前你都不能说心里话,我们的关系也没什么需要维持的价值。”

啊,世上怎么会有喻文州这么体贴的人!黄少天在这一刻是真心实意想赞美他了。他恢复了些情绪,直起身拿起一串鸡翅,认真盯着喻文州:“你有没有什么烦恼也说给我听听,说一点吧!不然我怎么好意思啊,太丢人了。”

好吧,喻文州擦了擦手,他竟然真有烦恼,黄少天新奇地盯着他,喻文州开口道:“我们领导最近想调我去院办,虽然是医学院办公室,实际上和专业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而且目前学校的政策是人在管理岗位的话,一般不会批准再转教职。”

黄少天对大学行政系统的事毫无概念,喻文州给他详细科普了一番,昨晚上他应该是听懂了,但现在又变成模模糊糊的只剩个轮廓,总之喻文州就是正站在行政和学术的岔路口的意思。

“你不是想做学术吗?”黄少天问。

黄少天从书包里摸出烟,低头点了一根,按了按额头,继续说,“这种肿瘤侵略性强,病情恶化得很快,很多时候术前预计和开腹之后的实际情况相差很远,就算成功切除,并发症、感染复发、癌细胞转移什么的也不乐观,而且这病放疗化疗都没用,所以说,他要是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