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甫一出口,怔住的却是陆少临自己。

二人相识以来,陆少临总是对自己身前之事讳莫如深。

他谈那些风物人情,旧时山水,谈自己曾如何逍遥自在,春风得意,举手投足间,也常常不自觉带出关于燕宇的琐碎小事。仿佛自己依旧是活人一个,往昔不过俯仰间,横亘其中的数百载光阴皆是虚无。纵然在仅有几次的剖白心迹时,也还是对究竟为何身死和那之后百年的孤寂绝口不言。

他性子随意,口齿又伶俐,有时为了掩饰随口便扯几句谎将蛛丝马迹统统盖过。日子久了,自然破绽百出难以自圆其说。

燕宇也从不追问。陆少临状似潇洒的模样下藏了些什么,他一清二楚,却从未想过拆穿。艳鬼口中鲜衣怒马的往昔岁月真真假假,早已没有前尘记忆的道士自然分辨不出。他唯一看得清的,是那虚虚实实之中,一颗独自痛苦挣扎的真心。

其余的,都能慢慢等。

因而方才这句“不甘心”,竟是这些日子以来陆少临说过的提及过去最坦白的句子了。

他的顿悟便也生于这一瞬间。

生前二十多载的岁月,不可谓不春风得意。倘若缺了东方未明那一剑,想必这顺遂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

陆少临自认不是胸有壮志之人,也总以为自己想的通透:八拜之交的兄弟未曾食言,同年同月同日相携痛快赴死;至于曾流连过的温柔乡里红颜缱绻,天下美人千万,闭眼投个胎,又会再有,再等他执手;珍馐佳肴只会愈来愈多,江南烟雨更不会轻易改换,此间与来世,那青山绿水并无甚分别……就算那短暂的好日子被故友硬生生刹在最好之处停住,也不该留下什么遗憾。

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不曾贪恋,不曾妄执。

一切起因只是咽气前那多看那一眼带来的阴差阳错——荒院寂静孤凉的岁月里,他每每如此宽慰自己。以为自己从未怨愤,亦无从怀恨。过得久了,便信以为真。脸上的笑也越发洒脱不羁。

哪怕直到燕宇推开门的那刻,他都仍旧如此自欺欺人地以为。

却未料到全部因果早已揭示于临死前那一眼中。

他挂念一个不敢入梦的雨夜,一个从未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