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告诉他那个人没死。

那些人还笑着告诉他既然没死,他受得罪就要少些了。那个人决定不上报,就千叮万嘱让他尝尝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好招待他的。

他们先用木棍将他打得毫无反抗之力,然后再拽着他的手将他按向炭火。

蔡居诚不相信那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烫,真的很烫,可烫到一定程度之后他又觉得刺骨的冰凉,他的皮肉已经失去了感觉,但他的鼻子没有,他能闻到一阵肉烧熟了的焦香。

那些人告诉他他们是怎么整治这些不能死的死囚的,他们不会砍掉手脚难交差,也不会挑手脚筋给自己添麻烦。以前不过是在身上烫,可是容易发炎死掉,现在他们学得聪明了,在手上烫,手皮糙肉厚,还给他敷上药,不多会就能结痂。

后面还有得受,那些人笑着告诉他,撕了痂的新肉更怕烫,下次拿根蜡烛烤烤你就受不来了。看你挺聪明,手指头不疼了是吧,怎么就不知道长记性。

然后他们就按他们说的,这般整治了他十几日。

他在牢里又呆了一个多月,手掌上的伤才全然长好。等结的痂掉了,他发觉自己的手心布满瘢痕,那些瘢痕摸上去光滑,却硬得像粗麻绳一般,牵连着其他好的肉,让他手掌只能微微蜷缩,再也伸不直了。

他觉得这是一个噩梦,而这个噩梦永远没有醒来的那一日了,它盘踞在他的手心里,如影随形,即便伤口都已经长好,他的梦里仍然会有那灼热的地狱。

他不能把这个告诉别人,既然他永远也见不到邱居新了,那他便把这个丑陋的伤疤也算在了邱居新头上。到头来他竟不知道到底是谁憎恶着谁,天底下没有他们两个这个模样的人,千年修来的共枕眠,可能还没抵得过万年前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来回来去,终究还是不得善终。

他不能承认是邱居新让他心旌动荡,也不能承认是邱居新在梦里的那句话点醒了他,那本应该是他自己的心声,让他明白了无论如何此身都再无归处。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接纳他爱他,武当不会,邱居新也不会。

他明明以往那样望着他,就如他是自己心中最奇异的恩典,是少年时最难以忘怀的幻梦。仿佛只要一眼就能在他的生命里刻下如刀斧般的印记。而现如今他们终是南辕北辙,四散而去,他走着他的死路,邱居新走着邱居新的大道。

他已经知此无可避免,他与武当也再无前缘,可他要对得起那十几个为他而死的弟子,他不得这般弃他们的山门于不顾。

于是他在他们弄坏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他没有寻死。

他在他们用鞭子抽他取乐的时候也没有寻死。

他感觉到了这么做的好处。他躲在了这幅壳子里的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他们伤害的不过是他早就要弃掉的东西,而他们永远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蔡居诚在什么地方,喝着什么酒,舞着什么剑,在与谁谈笑风生。

再然后他知道的就是他被救了出来,他被安顿在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武当山上,有人照顾他,有人将他这副破烂的皮囊当作原来的武当二师兄。

他的手是暖的,骨血也是暖的,而且他写字在自己手心时的感觉就像是被一只小鸟轻啄,温柔而满怀期待。

他把那个人赶走了。

蔡居诚从半梦半醒之间结束了这段不短的回忆,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但眼睛却再不能为此流下泪来。

他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困在这个密室里,那个小哑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像蔡居诚过去的那些所有光辉一般弃他而去,毫无留恋。而噩梦却总会回来,他们是影子是空气,却能抓住他的手,把烧红了的冒着火星的碳塞进他的掌心。

他仿佛听见了那些人的脚步,他们拖着一个铜制的火盆,走过长长的过道,当啷一下扔在他面前。

你自己抓起来,我们就不按着你,那些人和他说。

蔡居诚被教得乖了,他知道有的时候要服软,他不能再断骨头了,因为他还不能痛快的死。这些苦痛都是他应该得到的,炭火在灼烧着的不仅是他的皮肉也有他的罪孽。他实在是罪无可赦了,他妒嫉,疯狂,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他骄傲,冷淡,极尽好胜,难藏于心。

他犯过那么多的错误,他撕碎过一颗真心并且引以为豪,他从不承担自己的责任而是一味推诿。他骂过很多人,其中不乏真正对他有恩之人,他也伤过很多人,其中也有真心对他有爱之人。他轻贱所有人唯独不轻贱自己,现在他终于沦落到最轻最贱的地步,天道得偿所愿,他连挣扎的气力都不应该有。

那些人告诉他那个人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