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道门终归是不一样的,郑居和是最大的弟子,他温和有礼,善解人意,眉目清透,是每个人脑子里想到道长模样的标准范板。

他平日里管着武当好些杂务,无论是纳穗还是各殿用度,修修补补,而百忙之中却能记住每个弟子的名字,有多久不曾见过,甚至上次纳穗是什么时候。

但他身上没有期望,没有人会以为他能当上下一任掌门。

因为他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打眼的,甚至连江湖传闻都没有几出,但是也没有人在数武当居字辈五位弟子时会不记得他,他永远都是第一个,是所有人的大师兄。

郑居和也清楚这一点。

在某些时候一个人不需要做得多显眼,会藏拙并非高人,真正的聪明人会藏锋,他们把自己用层层叠叠的布裹成看不出模样的棍子,只有在揭开那些伪装的时候才能看见里头如雪如霜般锐利光亮的刀锋。

武当的每一位弟子都能成为武当的刀刃,而郑居和是其中最深藏不露的一把。

他已经不再想提那些说烂了的蔡居诚后来为上,邱居新一步登顶,有人会为他惋惜他没生出来更好的天赋,莫名被两个师弟都踩在了头上,也有人说大度知礼,看师弟出彩,便自甘退居第二第三,成了衬花的一片绿叶,任劳任怨地把他们统统托上顶座。

郑居和听这种话时都是微微一笑,无论是称赞还是谓叹,他都是这样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颔首致意,随即还说上几句体己话,哄得无论想来做什么的少侠最后都乖乖掏了钱。

但是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人生来便带着嗔痴恨怒,即便外头的皮囊面具遮挡得多严实,里头的汁液都要一点点渗透出来,浸染得自己都变得苦涩了起来。

郑居和深谙于此。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不上不下,不前不后,说是有他一份也没有太多,说是没有他的却也总算了他的。底下的师弟一个比一个厉害,至少蔡居诚输了还能敢爱敢恨一把,他却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看人也很准,大概是自小跟萧疏寒久了,耳濡目染,多多少少学了一些。

蔡居诚谋害同门,还想刺杀圣上,确确实实愚蠢至极,但也让郑居和稍微有些佩服和艳羡。

初离道长就像一只噙着毒汁的火鸟,若是有人想要代替他,他拼死都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郑居和从未看过燃烧成这般猛烈的妒火,不过他想想也要释然,蔡居诚终日在顶上,怎么知道这种被人超过来的感受?再加上蔡居诚和邱居新之间的龌龊事情他们以为没人知道,却只不过是以叶障目,这两个叠在一起,他们不过都是小丑,被命数拿捏在手掌心里,可怜得可笑罢了。

他看蔡居诚看得清楚,这般的骄傲碎了只能扎得自己双手鲜血淋漓,蔡居诚并非是甘于人下的那种人,他能让邱居新成了入幕之宾,必定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出其中的因果来。

而他现在听说蔡居诚要秋后问斩,在监狱里被人特别“照顾”过,受了不知多少伤,行将就木,就差半口气吊在半空,随时都要轻悠悠地飘落下来。

郑居和那时候就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救回来也没有用的,砍了翅膀的鹤恢复得多好也没办法活下去,他们心中已无生念,自己只等着去往那黄泉彼岸的极乐,他们这种人间之人为何还要强留。

与其如此,还不如保住山门要紧,冒如此大的风险,救回一具死尸,不值当。

但萧疏寒说救。

师尊这副天人之外的模样,郑居和心中泛上一点不知如何说是好的笑意,说着大道无情,还不是顾念着师徒之情,从心而来,终还是难以斩尽,无法断绝。

于是他救了,武当全山都救了,蔡居诚被接了回来,还喘着气。

郑居和自从最初问过,他便再没过问。他知道邱居新隐瞒了身份去照顾蔡居诚,原本想坐观成败,最后还是忍不住去看了一眼。

他发现蔡居诚睡颜看上去温软而舒适,全然看不出几个月前那副嘶吼得外头弟子都能听见的模样,嘴角还弯着一弧浅淡的笑意。

而邱居新正携着他的手坐在他床侧,看见郑居和进来,便对他点了点头。

郑居和觉得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走眼了,蔡居诚不是恨他恨得找不到边际了吗,邱居新不是爱他爱得失了自己了吗,就这样的搭配,若是在什么小说话本里头都得不了善终,再加上蔡居诚的性子,更是非得闹到死为止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叩开了他的心房?

他在走出暗道的时候思索,也许他不清楚的时间里这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什么让两个人能像现在这样在一方小室里都能亲昵在一起的事情,约摸只有救命之恩才有这种奇效。不过他仍是想不通,按照他的想法,蔡居诚是不会愿意活到现在的。

可是道门终归是不一样的,郑居和是最大的弟子,他温和有礼,善解人意,眉目清透,是每个人脑子里想到道长模样的标准范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