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半月,慕容胜雪一日里只能和慕容宁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偶有几天慕容宁不去剑阁抱着剑睡一宿,也不准慕容胜雪再在他这边留宿。再往后,慕容胜雪独自用晚饭,叔侄两个就连面也见不着了。
慕容胜雪被晾着,慕容宁的日子也不好过,耳边“少府主”三字几乎没停过,令他焦躁难安。一来,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二来,他也不愿稀里糊涂的给慕容胜雪许什么承诺。慕容宁犹记得慕容胜雪说的“与一年多以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此四字,透露了太多。唯有相同的心境下,才能是“一模一样”,而非是“像”。当时的“自己”得到了一个理由,现在的自己却没有。世界与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那一个清晨之后,硬生生与自己成了两个人。
是夜,慕容宁在剑阁里静坐,忽然传进来一阵脚步声,慕容宁打开暗室的门,那边刚进门的慕容胜雪已经朝这儿看过来,慕容宁也不好再将人赶出去。
慕容宁多日没有与侄儿说过话,心里也挺想他,于是问:“你不好好在房间里休息,来剑阁做什么?”慕容胜雪眉毛都不动一下,认真而理所当然地说道:“悟剑啊。”慕容宁上下打量他,压住嘴角不让其上翘,“你连剑都没有带,怎么悟剑?”慕容胜雪看向慕容宁的眼神越发晶亮,大言不惭道:“宁叔就是我的剑,如今不正是在我的面前?”“又胡说。”慕容宁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心知慕容胜雪前来是为了什么,当下疲惫地摇摇头,“你乖些罢,想留在这里就老实待着,宁叔不想说那些话题。”
“好,那就不说。但是,我有一件事想问宁叔。”慕容胜雪顿了顿,“宁叔上一次去见老头,是不是跟他说了要回心转意,回归正途?”慕容宁心中诧异,不知侄儿是从哪里听了这话来问,面上不露半分,他问:“说了,你待如何?没有说,你又待如何?”慕容胜雪说道:“宁叔先答我。”慕容宁犹豫再三,坚定地点头,慕容胜雪却笑,笑得叫人心疼。
慕容宁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慕容胜雪说道:“我今日去见老头,老头说宁叔没说过这样的话。”“你去见大哥?那你可有受伤?”慕容宁锐利的视线扫过几遍看不出来什么,一手扣上脉门确认慕容胜雪的状况,慕容胜雪甩开了他的手,“老头没有为难我。我是去说正事的,不是去找打。”
慕容胜雪想了很久才决定去问慕容烟雨,关于慕容宁剑境进步之后的性情变化,慕容烟雨难得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一些。慕容宁的表现就像是遗忘了那一份禁忌的情,然而每每面对慕容胜雪的撩拨又不是完全没有反应。慕容胜雪夜里来找他,也不是来争辩的,他只是觉得,不论什么方法都要试一试,如果猛药不行,就得改温水煮青蛙。
慕容胜雪深吸一口气,“我来是想问宁叔,想好要怎样抛弃我了吗?”这话不可谓不诛心,慕容宁霎时变了脸色,他压低了语调,“胜雪是宁叔最疼爱的侄儿,宁叔怎会抛弃你?倒是吾要问一句,胜雪说这话的时候,可有记得宁叔对你的好?”慕容胜雪说:“正是记得,正是宁叔对我太好了,才有今日。”“胜雪。”慕容宁才唤了一声,就被慕容胜雪截下话头,“上一次,宁叔不敢置信,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一次,是得而复失。宁叔,你是真正不怕我做出什么事情来。”
慕容胜雪准备好的话已经全部说完,潇潇洒洒转身就走,慕容宁看着他的离去背影,心中想的不是那威胁似的话语,而是——
这是他近两个月来,第二次看到侄儿离去的背影。
第六章 06.
当家十三爷与少府主闹矛盾冷战,阖府上下看着干着急,奈何无从劝起。
慕容宁一早上没听到有人汇报慕容胜雪的行踪,总觉得缺点什么,管家汇报完事务正要离开,慕容宁叫住了他:“等一下,胜雪呢?他在做什么?”
管家从身上掏出一张保管良好的纸笺,呈递给慕容宁,恭敬禀告:“少府主说,他要在府内找个地方躲起来,谜底就在纸上。少府主特意嘱咐老奴,务必等十三爷问起,再交给十三爷。”慕容宁摊开纸笺一看,笺上写着“别来闲整钓鱼竿,思入水云寒”。慕容宁捏着纸笺哭笑不得,险些以为是昨晚上说的威胁来了,却不过是侄儿又耍性子,要他放下手中的事情去找他。
这首词慕容宁知道,原作写的是西湖,但是慕容胜雪留下这句,必然不是说他要去西湖的,更不是要钓鱼。慕容宁想了想,或许钓鱼是真的,不过钓的是他慕容宁。
说起钓鱼,慕容宁第一时间想起的,是慕容胜雪躺在石上晒太阳的模样。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在府内。慕容宁想了想,他倒是记得长沙府城里有一处水云楼,是个远近闻名的酒楼。许是什么时候不经意间提起过,就被那小子记住,眼下翻出来用了。
从慕容府过去也就半日左右的路程,但慕容胜雪此时多半已经找上了哪个路过的捎他一程,往周围的地界游玩去了。要是现在过去,怕不是得等上十天半月。然而计算着时间过去叫那小祖宗知道了,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他惯会仗着有自己收拾后续,行事全无顾忌。
慕容胜雪被晾了半个多月,不出这口恶气,岂会甘休?侄儿这个拿离家出走当消遣的毛病,归根究底不还是他给宠的?慕容宁无奈地摇摇头,也只得顺了慕容胜雪的意,出去找他。
慕容宁仔细吩咐了一些事情,包括前往随州赴会的一应事宜,让府中弟子准备好了就如期出发,请帖也让管家妥善收好。往年发来的请帖也都是给弟子们用的,慕容宁根本不出席。今年他临时起意要去,靠着一张脸也不怕被人拒之门外,毕竟放眼江湖上也没人敢冒充他。
要说慕容胜雪气急,那还真没有,不过是宣示他耐心告罄,另做催促而已。
正如慕容宁所料,慕容胜雪出门后不多久就遇上一个过路的书生,他自己持着个精致的烟杆,身上的蓝白锦袍一看就价值不菲,其余的什么也没带,怎么看都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公子。那书生本就是在这一带随意转转,正闲的发慌,难得见着一个容貌出众、举止优雅的人,像是出身世家大族,连忙驱车在他身边停下。
“小公子!在下姓葛,一介书生。冒昧一问,小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徒步跋涉山野可不容易,如若顺路,不妨同行多个照应。”慕容胜雪稍微打量了一下,说:“我要去长沙。我与人约了十天后见,可我不知方向,也不知路程……”欲言又止,似是不好意思,葛姓书生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脸上又有着恰到好处的欣喜,招呼道:“那可正巧,不过在下须得与小公子言明,这方向错了,得绕一下路才能过去。小公子若是愿意,就上来吧,在下也好得个伴。”
慕容胜雪自是上了车之后连连道谢。书生连忙摆手说“受不起”,又说:“在下葛齐,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慕容胜雪说:“族姓慕容。”
书生有意攀谈,谈经论史琴棋书画自不必说,偏僻荒诞的奇闻异事也说得出几样,与慕容胜雪有来有往。书生听他言谈不俗,涉猎广阔,流露的欣喜就真实了许多,不到一个时辰就“葛兄”、“慕容贤弟”地叫着,主动提议要带他四处走走看看,等他与人约定的时间到了再送他去长沙城。
书生说着什么“有朋自远方来”,“知音可遇不可求”,慕容胜雪全然不往心里去,笑吟吟的模样无害极了。殊不知他心里正想着,这人笑起来忒假,还僵硬,完全没有宁叔的气度,不知是练了多久的;读书读得虽多,却不像个正经读书人,没有那股子书生气,倒像个混江湖的。但是,在天剑慕容府周围地界,听见慕容的姓氏没有半点反应,不是心思深沉、早已知晓他的身份而故意前来,就是初出茅庐,装得一副摸爬滚打惯了的模样。
慕容胜雪从小见的要么是江湖德高望重的名宿前辈,要么就是派门中屈指可数的天才弟子,个个出众,眼光挑剔得很,寻常野路子入不了他的眼。在慕容胜雪看来,这个书生最大的好处就是给他介绍各处吃的玩的,有些地方他来过,更多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