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我喜欢你摸我的头。”O因丧夫多年,对真实的标准已降得极低,他微微转了转脑袋,仿佛在用发顶蹭动“源赖光”的掌心,“你觉得我头上的小红角怎么样?那既是Wi-Fi接收器,也是增幅器,神乐曾说‘看上去很可爱’,每次见我都会摸一摸……虽然神乐是个好女孩,可以例外,但我其实不愿意被别人摸角,因为那两处需要很高的灵敏度,被碰会很痒。不过——你想摸摸看吗,先生?”

“源赖光”如他所愿地用指尖拂上了他的两枚小角,沿着红扑扑的角面缓缓摩挲,像是透过了彩绘玻璃的银色月光在轻轻勾起婴孩蓬松柔软的鬓角碎发,令O开心地自喉咙深处发出小猫般的“咕噜噜”,甚至夸张地摇头晃脑,屁股在地上蹭来蹭去,仿佛只要童心未泯,在荒城中独自流浪的小猫也能和月光玩个不亦乐乎。

“哈哈,好痒,不许再摸了!”O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足量的安慰,便从“源赖光”指下躲开,笑意犹存地对鬼武头道:“来帮忙,把我的左臂焊接回去。”

O仅用右手,熟练地从维修箱中依次捡出冲击钻、剥线钳、活动扳手和羊角锤,以及小型锯子、螺丝刀、一大把螺帽、螺栓与螺杆。他对自己手臂的断面“嗡嗡嗡嗡”、“咯吱咯吱”、“叮叮当当”地初步处理了一番,接着由鬼武头从嘴中探出能喷火的口器,充当将断臂焊回断面的焊枪。

在枪口火光迸射的过程中,碎焰如星屑,O暂时得闲,便又看向“源赖光”,由下而上瞅着他微笑,苍白的面色在流炎的映照下明灭不定。他任由静谧就此弥散,仿佛他就是一朵倔强生长的无名小花,要顶着野火的焚烧,竭力往面前的白色玫瑰探出根须,在黑暗潮湿的土壤之下,抓住他虚无的手。

O沉默了好半天,才对那故人的影像幽幽道:“赖光,在我身上,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化,你却还是过去的模样,一直没有改变……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想,五十年前,你大我十岁,五十年后,我却年长你四十岁。这么一想,我真的觉得……好不甘心。”

“我太不甘心了,因为我这一生,也不过想做成一件事而已,可就是‘拯救你’这一件事,我花了五十年也没做成。你会觉得我很没用吗,先生?”O悲伤的眼神晕染出烟雾与雨水,又像是冰层下游过一条发光的小鱼,他见“源赖光”不为所动,一时忘了那是全息影像,便用右手拽出戴于脖颈、藏在衣襟内的项链,口手并用地拨动链上活扣,取下了那枚五十年前的婚戒。

但看似是一枚戒指,O却通过一点微小的调试,利用只有他才知道的机关,从指环内又拆出另一枚指环,原来那是一大一小的对戒,偏小的指环可以被内嵌于较大的指环之中。“你还记得这对戒指吗?是你亲自准备的。因为源氏举族上下都不赞成你与我结合,嫌我是源家有史以来最穷酸、最不听话、最像个吃里扒外小白脸的,呃……入赘女婿?除了博雅和神乐,所有人都给我眼色看,连你家族御用的铸造师都故意拖延婚指的工期,所以你干脆自己打造了这对戒指,还舍弃了源氏三花五叶的族徽,换用了你为我设计的三花三叶的徽纹……唉,赖光,你总是考虑周到,戒指是,‘鬼切”也是,但其实哪里用那么麻烦,我就是一个仅想凭啤酒罐拉环就把你骗回家的贪心傻小伙啊。”

O情不自禁发出“咯咯”的笑声,但眼底的伤感依旧沉郁。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在地面上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且与“源赖光”四目相对、双膝相并。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枚稍大的指环,对“源赖光”说:“请给我你的左手,先生。”

恰逢鬼武头结束了焊接,便赶紧令“源赖光”朝O伸出左手,虚幻的银发男子便如人偶般略微倾身,无名指小幅度地翘起,朝O递出。

“现在我要为你戴上戒指了,赖光。”O从鬼武头嘴边抽回仍然热浪滚滚的机械左手,煞有介事地托住“源赖光”平举而来的手掌下方,捏着婚戒的右手双指则慢慢伸出,竟试图将戒指套上“源赖光”那仅是虚拟成像的无名指。

诚然,那枚指环的确可以在视觉效果上“套入”“源赖光”的手指,但O一松手,如此不切实际的行为即刻引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局:戒指从“源赖光”没有实体的无名指上掉了下去,“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原地打转后便要滚远,躲进仓库深处的凄迷黑暗。

“哈哈,你太不小心了,赖光,竟然弄掉我为你戴上的戒指。”O一巴掌摁住即将远离的指环,捞起后又为“源赖光”戴上——这回是“叮铃”一声,戒指再度掉落,“好吧,我懂了,你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就像你曾教我叠纸鹤,还说不叠完一整只玻璃罐,就不准出房门……可现在我叠好的纸鹤,已经堆满你过去的房间,一开门就如潮水般往外涌,如果在起风时开窗,则会有鹤群飞出房间了。”

于是O维持着“这是考验,我必须有耐心”的笑容,不断重复、反复、循环往复“捞起——戴上——掉落,捞起——戴上——掉落”的徒劳过程。

他不断地尝试,失败,再尝试,再失败,就像他曾穿越一千一百二十三个时空,尝试与失败的无缝链接恍如牢不可破的莫比乌斯环。可他在戒指一次次的坠落中默默地计数,他仍永不言弃地告诉自己:还早呢,距1123还早得很,夜也还长,我还能继续,我还可以继续为赖光戴上戒指,我还可以……

直至某个通话请求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响,那是他曾告知鬼切的紧急联络方式:任找一部手机,座机也可,直接拨打六个0,你我就能实时对话。

O缓缓吐出一口气,对“源赖光”饱含歉意地笑了笑,急促吸气后接通了脑海中的通讯,破口就大骂:“鬼切你这臭小子!不知道我正忙着呢?!信不信我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有事快说没事就滚!”

怎料对面的鬼切也正处焦躁的峰值,他拔高音量就不管不顾地怒吼:“我当然有事,而且是大事!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找你了,O!你先别急着骂我,听我说——源赖光答应了我的求婚,但他问我‘戒指在哪里’,所以现在我还差一对戒指!我本想连夜找一家首饰店,用我所有的存款买一对戒指,可——可我出不了房间!源赖光把我锁在双子塔A座8816号房间了!”

“我本以为是电子门故障,就用座机给前台打电话,结果前台告诉我,是源赖光对108层整层启动了警备状态,他竟然把我困在房间!前台还转达源赖光的话,说是如果我在他回来之前,还没有准备好他要求的东西,那么今晚的一切承诺都不作数!”

“我一听就慌了,到处寻找离开房间的方法,可是源赖光不仅锁了门窗,还屏蔽了我的手机信号!我想向晴明、向酒吞他们求救,可我的电话怎么都打不出去!我也试着撬门、砸门,可8816号房间的门窗都是智能防弹的,我刚才还被源赖光书房的落地窗电了一下,那扇该死的窗户竟然用源赖光的声音警告我,‘乖一点,服从我的安排,鬼切’。”

O能清楚地听见鬼切愤怒地捶了一把地面,平素寡淡冷峻的大学生竟气急败坏地直接破了音:“什么安排,去他的安排!他就是成心不想和我结婚!可恶,可恶!明明都叫我fiancé,明明只差一对戒指!可他却突然反悔,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太可恶了,他就是故意的,O!源赖光存心骗我,他就是个大骗子!”

但鬼切气到极致,几乎要把源赖光房间的地板捶出一个坑,却突然如泄气的河豚般瘪了下来,仿佛自己俶尔就想通了什么。他重重吞咽唾液,嘟囔了好几句模糊不清的话,声音小得像是胆怯的幼蝉,似乎很有些害怕O的反应,但O只是不耐烦道:“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于是鬼切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对年长的自己说:“O,你觉得……源赖光突然反悔,会跟你‘清扫垃圾’的行动有关吗?我曾听到他与金时先生通话,说是有人被暗杀,有仓库被纵火,好像有谁在针对源家的附庸,但赖光先生的亲信无一被波及……我最后听到的是,源家的长老们要求源赖光出面解决。”

鬼切深吸一口气,趁电话那头陷入沉默,连珠炮似地说出了心中所想:“O,会不会是你匿名杀人放火的行为,让源赖光判断目前不是一个和我结婚的好时机,他又害怕我会受到牵连,或是遭遇某种未知的危险,所以他临时反悔,用戒指一事刁难我,用将我禁足阻碍我——他竟然又一次处心积虑地妄图能推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