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切,认真考虑一下我曾提出的,对你的优待方案。如你自首,你将遭受长达百年的监禁,但规划局将与你签署优待协议,为你克隆你早逝的丈夫,并特批你们的婚姻,承认你与那位克隆人的合法伴侣关系。”
“鉴于你对你先夫情意坚贞,若你担心那位克隆人产生身份认同问题,从而影响你们的婚后生活,规划局还会为你丈夫提供记忆操作与认知植入服务,从你入狱,到你出狱,以及出狱后。是否接受以及何时接受该项服务,由你决定。”
“不仅如此,我还可做你的担保人,动用私人资源,为你组建顶尖医疗团队,让你重新接受机械义体逆改造手术,由这副孩童的模样,变回你年轻的时候,高矮胖瘦皆由你选。如此,你便可与那位克隆人一道,以类人之身白头终老。”
荒定定地望向O,神态圣洁庄严,语气满浸奉劝浪子回头的诚挚之意:“如何,鬼切,这不妨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认同这份优待方案,对你的利,远远大于弊。若你同意,只需——”
怎料O仰天而笑,笑声清亮如云雀,声音完全盖过了荒的劝语——“飒!”在一记裂风声中,O猛然一振手中的“鬼切”,令那黑柄金月的利刃斩向虚空,仿佛能将这醉生梦死的世间一刀两断。
“得了吧,荒,你明知道我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不。我绝不、绝不、绝不向你们投降,也绝不向命运屈服。”O笑着挥舞手中那柄几乎与他等身高的长刀,边笑边朗声道:“荒,你果然是我们这些通缉犯全体公认的、规划局有史以来最与众不同的局长,你也太善良了!难怪我曾听说有时空流亡犯为了吸引你的关注,特意四处惹事,打砸抢烧无恶不作——哈哈,男女都有,人与非人都有,你可真是受欢迎啊,局长。”
O在诙谐地打趣之时,自信的神采又重回面庞,他将“鬼切”立于身前,用双手扶住刀柄的弯月,以看似羸弱的孩童之姿,展现出一骑当千的飒爽英气,“谢谢你,荒,你是真的慈悲心肠,连对像我这样穷凶极恶的罪犯都愿意伸出援手。你甚至在自己还是执行司司长时,力排众议,叫停了将EXE的脸替换为我丈夫的脸,借此打击我的专项追捕计划。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试图将我推回正轨,这次也不例外,你希望能抢在EXE Pro之前拯救我……”
但O话锋一转,怀念的感谢瞬间变为坚毅的决绝:“可是呢,荒,我无法接受你们为我安排的轨道,就像我无法接受我的赖光必须死亡的命运。”
“就像你们口口声声说要克隆我逝去的丈夫,弥补我最大的遗憾,可克隆赖光?你们未免想得太简单了,我就直说吧,你们都不够格。我丈夫的神韵根本无法用程序捕捉,因为他是我无法描摹的故乡归处,是我最天马行空的梦想的集合,一具顶着他的脸的拙劣人偶只会让我犯恶心,让我做梦都会被吓醒。”
“就像你们反反复复劝我迷途知返,什么‘就算改变了过去,幸存下来的源赖光也不是你的源赖光,他的鬼切也不是你’,什么‘与其为别的时空的鬼切做好人好事,不如在自己的时空真实地享受赖光的复生与陪伴’,什么‘何必那么辛苦,把自己搞得如此凄惨,明明有更轻松愉快的方法可供选择’——哼,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痴傻、愚昧、不知变通。”
“可你们不明白,正是因为我又蠢又笨,我才能吸引源赖光啊!你们以为我丈夫是谁,他的追求者能从平安京的东边排到西边,而我,只是一个要靠打工才能养活自己的普通穷学生。可是他为什么选中了我,而非别人?”
“就是因为我之为‘我’,我总是‘我’,不管称呼和外貌如何变化,我的心一直不曾改变,我永远是令赖光最为头疼、也最为怜爱的‘傻小孩’,而他,是我的丈夫,今生唯一。”
“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曾许下的誓言,永远都算数——我愿意这个男子成为我的丈夫,并与他缔结婚约。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我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死亡。”
可一直抿唇聆听的荒却突然一反常态地插话:“何必如此,鬼切。‘直至死亡’,是直至你许诺的对象死亡,你的先夫若真的怜爱你、体恤你、希望你过得好,绝对不忍你在这样的异时空走向绝路,他不会忍心你因‘忠贞’的束缚而丧失自由。鬼切,听好,我的提议,是你若真的难以接受克隆人,规划局将尝试……”
“——摋!”O用拔刀指向天空的动作打断了荒的话语,好似鏖战前的横刀立马、耀武扬旗,又仿佛如若无法通过寂静战胜时间,他就要让“鬼切”雪亮的刀刃代替自己怒吼,用不屈的反抗掀起命运的狂潮。
“你说错了,荒,”O对沧海发色的男子笑道,“‘直至死亡’,不是直至赖光死亡,是直至‘我’死亡啊。”
说完这句,O垂刀平举,由着浮空的鬼武头近前,将“鬼切”收入腹中刀鞘,而后他曲起右手拇指与食指,放入口中,一声鸣哨,唤来了呼啸而入、威猛如银色獒犬的摩托:“赤雪”。
“荒,就像你曾说过的,我的时间不多了。既然要赶时间,我们就此别过。”O单手一撑,如灵巧的猫般跃上摩托座椅,双脚触及踏板,俯身握住把手,任由机械的左手与钢铁的座驾映射出月光的清冷与纯粹,仿佛他的合金之躯藏着月球的精魄,而地上的月与天上的月,恰巧组成了一个相依为命的“朋”,他的光也一直与他同在。
“最后一次感谢你,荒!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也去尽你身为局长的职责吧。”O踩下油门,把手一拧,“赤雪”便如荒野奔狼般冲出仓库,将卷帘门都轰然撞飞,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荒目送他驾着摩托离去,久久静默无言,如身处海畔而凝望人间的神祇雕塑。直至作为他影像凭依的EXE礼貌且尊敬地开口:“局长大人,属下深感遗憾。但O如此偏执且一意孤行,很可能在接受机械义体化手术前,已经患有相当严重的精神疾病。又或是他在接受手术后,中过尚无根除手段的电子脑冲击类木马病毒。属下斗胆认为,局长大人无须对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如此介怀。”
但荒却缓缓摇头,轻声道:“不,你说错了,EXE,鬼切的‘疯’,是一种极致清醒的‘疯’,他的偏执与痴狂只为一人,他的义勇双全也只为一人,他的忠贞与忠诚具有不可转移的指向性。如果放在古时,我们应该称鬼切为‘武士’。”
“武士?”EXE发出疑惑的重复,“在属下的词条库中,那是一种早已消亡的职业,是一种向上附庸的中间层社会阶级,是一种旧而过时的形容与赞美。”
荒仍旧摇头,如秋暮将至般感慨地叹息,“‘旧而过时’么……的确,当今的常态,是人心易变、世事难料,所有人都懂得要及时止损、趋利避害,享乐于当下。唯独鬼切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心一直不曾改变,倒显得他泥古不化了。我想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鬼切那样,为了践行一句形式化的结婚誓词,甘愿赔上五十年的光阴,追求一个不可能的解——无穷大分之一等于一。”
“我从不赞同鬼切蓄意破坏规则的行为,但我尊敬于他炽热的情感与坚毅的心。他就像古时的武士,为了自己的主君、丈夫与所爱之人,义勇双全,一往无前,不顾生死,不再回头。”
“那般心无所惧的男人,超越了时代。所以我才说,鬼切是这世间仅存的、最后的武士了。”
“即便你我都知,那柄违抗天命的刀终将折断,那颗坚毅的心终将停止跳动……这样吧,EXE,我以时空规划局现任局长的身份,要求你由执行者的‘EXE’模式切换为观察者的‘EYE’模式,密切保持对鬼切的关注。一旦发现鬼切有后悔的迹象,或是萌生自首的可能,哪怕他愿意放弃的概率仅有无穷大分之一……你即刻动用我的权限,终止EXE Pro的行刑过程,并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随着荒的全息投影慢慢与EXE分离,EXE极其谦卑地回复:“是,第SP47BN号EXE收到指令,必将完成。请您慢走,局长大人。”
荒轻轻颔首,低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