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梅朗夫人毫不掩饰地、清晰地吸了一口气。
“蕾妮。”她低声呼唤,疾步走近了那副半人高的画像。已逝的维尔福夫人穿着华美的长裙,闲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花园,面容如少女时一般丰润可爱。
自文艺复兴以来,油画追求的是对现实的完全还原,柯洛娜也不例外。这幅画有了充足的创作时间,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裙子上的每一段蕾丝花边都被仔细勾画。但更真实的是那张年轻而健康的微笑的脸庞,是初为人妇的新婚妻子轻松闲适的姿态。她的左手搭在扶手上,小指和无名指自然地从扶手边缘垂落下去,右手则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脸颊边的一缕发卷。所有的一切像极了她可爱的女儿,圣梅朗夫人几乎能看到蕾妮尚未出嫁时这样自在地坐在自己身边。在花园的一个角落,可以看到小小的,蹲在花丛中的孩子的背影,而蕾妮满怀爱意地望着那个背影,眼中的母爱令人动容。
瓦朗蒂娜已经小声地抽泣起来了。圣・梅朗夫人眼睛也微微湿润。尽管她是个保守而顽固的人,这一刻也被海啸般的思念与回忆淹没了。客厅里一时间没有人说一句话,寂静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勉强控制住自己,转向柯洛娜。
“当马尔塞夫夫人向我推荐了您时,我曾因您的年纪而对你抱有怀疑,但现在您确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她说,声音仍旧带着一丝颤抖,“您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您曾在她年轻的时候见到她,否则怎能将她画得这样真切?我的蕾妮,我甚至都要忘了她健康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我没有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夫人。这只是凭借着维尔福夫人身边仆人的描述而画出来的――感谢您的称赞。”
不可否认,看到圣・梅朗夫人被震撼至此,柯洛娜心中的确感到十分满足,甚至夹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她当然能够感觉到,圣・梅朗侯爵夫人自恃身份高贵,此前一直不怎么看得上她,对她的态度也相当傲慢。并且这位侯爵夫人是位忠诚的保皇党,无论对拿破仑和对于底层反抗的革命人民都深怀敌意,柯洛娜对她也瞧不太上。碍于她的高贵身份,柯洛娜当然没法将自己真正的想法表露出来,这样让她吃一惊,也算是小小的报复了。
她同圣・梅朗夫人客套两句,收下丰厚的报酬,转头就把报酬的三分之一加进了女工们的奖学金中。冬天总是对穷苦人最严苛的季节,识字班里半数女工的生活尚且过得去,也不乏一些在工作之余还能够寻欢作乐的年轻女工。但也有不少女工在春夏尚且衣不蔽体,令人无法想象她们的冬日如何度过。柯洛娜和安妮商量着,在阅读课程的中间加了两次考核,将奖金的数量翻了三倍,大约刚刚好够她们添两件毛衣。
她满心都盘算着这些事情,以及这周六终于可以再去一次柯林斯酒馆。另外还有家里的许多事情:全家的财产由她管理,那些地产、证券、年金、还有她名下的庄园的经营与出租都要经她的手。先前落下的事情都要补上,她于是完全将维尔福夫人的这幅画像抛之脑后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周后,马尔塞夫伯爵夫人主动到访。
“我还以为会看到比这热闹得多的场面。”她说,“亲爱的柯洛娜,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出名吗?”
“……我不太明白,夫人。”柯洛娜说,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她颇有些名气了,这倒没错;可她眼下的身份毕竟已是平民,让伯爵夫人亲自到访,似乎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怎么,你还真的不知道。”马尔塞夫伯爵夫人笑了起来,“圣・梅朗侯爵夫人大肆赞美你的那幅画像,要知道,除了皇帝本人,很少有谁能得到她的赞赏。这些天里你一个聚会都没有去过吗?半个巴黎都在谈论你,而且形容得越来越夸张。昨天晚上我甚至听见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一定是上帝赐予了你什么奇异的才能,你才能够这样栩栩如生地画出已逝之人的容貌。”
柯洛娜失笑。“这可就太夸张了,夫人。我哪里有这样的本领?就我所知,能够不面对模特而直接作画的画家,仅仅巴黎就有至少十位。”
“但他们谁也没有你的名气高――倘若我这样说不冒犯你的话,依我的浅见,恐怕艺术家的声名比真实本领更重要些。我说得对吗?”
“您一眼就看穿了艺术沙龙的本质。”柯洛娜苦笑道。
“但你知道,追捧名人是人的本性,说实话,我亦不能例外。我能有幸知道你到底是怎样作出那一幅画作的吗?”
柯洛娜仔细为她讲了一番。马尔塞夫夫人认真听着,似乎颇为意动。“那么,亲爱的柯洛娜,我想邀你为我做一幅画像。”她微微笑着说,“时间上倒并不着急――我想你接下来会度过一段忙碌的时期。”
圣・梅朗夫人毫不掩饰地、清晰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