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翻了个白眼。“我是不懂你这个安灼拉到底有哪儿好,你先前说他思想深刻、学识广博,这会儿又不赞同他。”

“他的确思想深刻。这和我们之间有分歧并不矛盾。”柯洛娜下意识地反驳道。

“得啦,照我看,这事儿再简单不过。你见到他们心情会不愉快,又说服不了他们,那不见他们不就完事了?”安妮耸了耸肩说。

柯洛娜苦笑起来。

唉,问题如果真能像安妮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如果她能干脆利落,说断交就断交,那也不必有这些苦恼。可是她照旧每周两次去柯林斯,直到冬去春来,这段插曲留下的芥蒂慢慢淡去。但它没有完全消失,有时候她想起这段话,心里还是会梗一下。她还是会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学生和工人,尽管她将他们当做了朋友,可他们并没有将女性当做可以平等相交的对象。

她努力说服他们,但要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阐述自己的观点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最终也只是收效甚微。

其实这件事要解决起来再简单不过。柯洛娜自己就很清楚最干脆利落的方案:找一天晚上,洗去颜料,换上女装,走进柯林斯来,同他们说明自己的身份。而后要彻底断交还是要说服他们,全凭他们的反应了。她每天自顾自地纠结,全然无益,而且好笑得很。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敢这么做?她有什么可害怕的?更进一步,为什么她这样舍不得离开柯林斯?

这个问题直到一八二五年的春天才终于有了答案。

那是三月份的一天。天气好极了,晴朗和煦,春日的暖风轻柔地拂过街道。柯洛娜少见地在白天出现在了柯林斯,安灼拉和公白飞碰巧也在。他们正坐在靠街的窗口听公白飞谈论一种新发现的蝴蝶时,从街尾传来一阵骚动。

那就好像是潮水迫近的声音,千百个人一同发声所形成的喧嚷如海啸般涌来,在三个人惊疑不定地站起来的那一小会儿,海水便淹到了柯林斯的门口。人群朝他们招呼着,里头多半是工人,也有学生。小酒馆里的其他顾客同他们的工友呼应着,有人大喊:“干什么去?”

“革命!”人群中乱糟糟的声音回答他。

其他的对话也在进行着,但当几十段对话同时进行的时候,它们便彼此遮盖、彼此淹没了。站在门边的三个人几乎一眨眼就被人潮裹挟而去,在暴/乱的人群中,是很难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不得不随着人流而移动。安灼拉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地一只手抓住了公白飞,另一只手抓住了柯洛娜。在拥挤的人海里公白飞又伸手抓住柯洛娜的手臂,他们三个人于是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不至于被冲散。人潮经过柯林斯门前的那些狭窄而曲折、错综复杂的小路,就好像奔腾的激流强要穿过狭窄的管道。过了那段小路,到了圣美里,道路宽敞了些,于是人群稍微松散了些,势头平缓下来了。这时候才有余隙挪动身体,变换位置,提高声音在同伴耳边讲话。但三个人的手仍旧抓得紧紧的,不敢松开。

“他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公白飞高声问。在人群中,只有这样的音量才能让同伴听见。

“好像要去布尔东林荫大道,我听他们提到了这个名字。”柯洛娜说。要在扯着嗓门大声讲话的时候还压低声音、伪装男性音色实在难度颇高,还好周围实在太吵了,倘若她的声音稍有一点偏差,料来别人也不会听出破绽。

“他们要去做什么?”公白飞问。

“这是暴/乱,不是革命!暴/乱是不需要正义的理由的。”安灼拉紧皱着眉头说。

他们开始往人群的边缘移动,但并不那么顺利。有好几次人群转了个弯,然后他们就突然再一次处于中心。人群穿过雷迪吉埃街,走到巴松比尔街的时候,三个人终于靠近了人群的边缘。

这时候前面突然加倍吵嚷起来。安灼拉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

“是枪!”他高声说,握紧了两个同伴的手,“警察来镇压他们了!”

暴/乱的人群也有武器,但三个人几乎同时作出了判断:他们不足以与警方抗衡。说到底,这只是一次小规模的暴/乱,并没有巴黎的其他地区、其他人民与这里相呼应。“先撤退!”安灼拉高声呼喊,“撤退!没有必要在这里白白地死伤!”

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的喧嚷中。他们一边这样呼喊着,一边往墙边退去,即将退到人群最边缘的时候,安灼拉忽然猛一转身,以自己的身体将柯洛娜压在墙上。紧跟着一声枪响,他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她垂下头。“我本来以为,至少他会反对的……可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