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动摇过,那时是安灼拉和公白飞鼓舞了她,尤其是安灼拉。他是唯一一个鼓励她去战斗的人,说出那句话时他那么光辉夺目,以至于她的心里始终印着那个影子,哪怕如今与安灼拉重逢,当年十五岁的安灼拉也从未从她心中消失。多年以来,安灼拉几乎是她的半个精神支柱,支撑她在世人所不许可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他让她战斗,他教她学枪,他鼓励她拿起知识和逻辑作为武器。是安灼拉教会她如何战斗,将她心里那把不知道从何处去烧的暗火转化为明亮的烈焰。

是安灼拉支撑了她,所以也就只有安灼拉能够摧毁她。如果他无法接受她是个少女,如果唯一一个曾经让她去斗争的人,当面告诉她这所有事情都不应该由她来做――

她没法接受这个结果。她所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转过身子,从abc的聚会中逃离。她干干净净、一刀两断地同他们彻底断绝关系,看似干脆又果决,本质上却透着内心的怯弱。这怯弱并不因为她是个女性,只因为安灼拉是安灼拉。

她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头,在那儿无声地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画室外芳汀轻轻敲了敲门。“珂赛特要放学了。”她柔声问,声音听起来含着幸福的笑意,“你要和我一起去接她吗?”

柯洛娜抬起头来,迅速抹了抹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清了一下嗓子。“好呀,我马上来。”她轻快地说,站起身来。迟疑了一下,她走到房间对面,拾起了那串钥匙,重新放回了口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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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房间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因为怕被朋友们看见,也因为租房时做女装打扮,她一向只以女性身份出入那栋房子。为了安全考虑,她每次前往那儿都雇佣老杜兰托:这位女工的父亲忠实而勤恳地赶着马车将她从圣日耳曼大道的漂亮宅邸送到柯林斯对面破旧的公寓楼,几个小时后又赶着马车在楼下等她,将她从那儿接回圣日耳曼大道,从来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字。因为女儿对柯洛娜的推崇,这个勤恳朴实的老伯对她似乎也有种盲目的信任,觉得她是上帝赐下来的圣女,绝不会做什么不正当的事。

这看法是太过夸张了,但柯洛娜也的确没有做什么不正当的事。她只是在屋里添置了一套画架、画布、颜料、几盏灯和几本书。每周有四五个晚上,她去了那儿,就听着对街的喧闹声,读一读书,画几笔油画。有时那喧闹中会传出她熟悉的某个声音,她便屏息静听――往往是格朗泰尔喝醉了在大叫大嚷,或者巴阿雷在用他那如雷的声音哈哈大笑,或者弗以伊在激动地宣讲着什么。很偶尔的时候会是古费拉克,而几乎从来不会是安灼拉和公白飞。柯洛娜只在唯一一种情况下能听到她这两个最久的朋友的声音:往往是夜色已深,众人渐散,酒馆里的喧闹安静了些,那时可以听见他们在门口同朋友们作别。那种时候,如果她不怕在地毯上多溅几点颜料,迅速地丢下画笔,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透过缝隙窥看,就可以看到昏暗的路灯光下站着两个影子。

这是许多个月里积攒下来的经验。那些时日里,她在这间屋子中作的画足以挂满房间一面墙。以她如今的身价,随便一幅画拿出去也至少有一千法郎,而她就只是这样随便地将它们放在墙角。她逐渐发现弗以伊常常在周日、周二和周五缺席,古费拉克在周六和周一多半不会到场,而巴阿雷、博须埃和若李则实在摸不着任何规律。

她也发现每个周四和周六,安灼拉和公白飞至少会有一人到场。

――那也许只是她自以为是,也许只是她想得太多了。但每个周四和周六,每次在柯尔原本会出现的时候听见他们两个的声音,她仍旧感到心口发烫,仍旧每一次都感到几乎要涌出泪来。

也许总有一天,她想。

也许没有这样一天。

她总躲在窗帘后。上千年来女性的地位难道不就是这样吗?是男性背后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影子。她这样想着,心里总觉得讽刺。唯独有那样一次,安灼拉不知道怎么,忽然抬起头来,往她的位置望了一眼。

柯洛娜明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她在街上亲身试过,在下面的人只能看见透着灯光的细细一条窗帘缝,不会有别的任何异常。安灼拉不会知道有人在看他,更不会知道她的身份。可是那一刻她还是僵住了,手指攥紧窗帘的边缘,一动也不能动。安灼拉往上望了一阵,摇了摇头,又将目光垂了下去。

就好像一颗星星向她偶然投来了一瞥,这一瞥这样明亮,而又这样短暂。

不,只有这件事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