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一个丑陋、肮脏、恶臭难闻、阴暗、污秽的穷窟。所有家具只是一把麦秆椅、一张烂桌、几个旧瓶破罐、屋角里两张难以描绘的破床,全部光线来自一扇有四块方玻璃的天窗,上面挂满了蛛网。地面高低起伏,各种各样破烂的垃圾丢了一地。一个极高而粗壮的胖妇人坐在一张床上,另有一个灰白细瘦的小姑娘坐在她旁边,身上挂着一块破布。她的姐姐、马吕斯刚刚见到的爱潘妮,依偎在她身边。马吕斯看过去的时候,她正把一样东西往妹妹的身上裹。那是件干净、柔软的黑色披肩,边上绣着极为细小的金黄色的花边。
那披肩让马吕斯猛然忘记了屋子里其他的一切。他震惊地盯着它,仿佛要确认那不是鬼蜮一般的光线中的假象。这件虽然旧了、但显然十分高档的披肩出现在这样一个垃圾场里,就好像沼泽地里开出一朵玫瑰花、乱石堆上安放着一颗大钻石一般夺目。马吕斯看见它,几乎恨不得跳下地去,冲进隔壁的房门,将那披肩一把夺过来。
因为他认得很清楚,这是他爱慕那姑娘的披肩。
那位姑娘往日里常爱穿黑色,这庄重的颜色显得她更加俏丽可人。但正因为她穿的是简单的黑白二色,衣上稍有些点缀便显得特别分明。需知恋爱中的青年眼睛之锐利,一点不输给最追逐时尚的女人。那姑娘往日里穿过什么衣服、哪件裙摆上有暗花、哪只手套上带了蕾丝花边、哪件上衣带了流苏,马吕斯一清二楚地记在心间。他自然记得这样一件带了金黄色小花边的披肩,他还记得她在去年的秋天穿过这披肩,上面的花边和公园里金色的落叶交相辉映。
她的披肩,怎么会落到了这样一个丑恶的地方来?
马吕斯已完全忘了自己窥探对面的初衷,也忘了自己想要看一眼便离开的打算。他紧紧盯着那条披肩,仿佛要从那上面看出那姑娘的倩影,仿佛要隔着这恶臭的屋子闻见她身上恬淡的香气。他看得忘了时间,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直到对面大门砰地一响,才使他稍稍惊醒。他望见是那隔壁的男主人走了进来,大声地甩上了门。
容德雷特瞧起来约莫六十多岁,身材瘦小,佝偻着背,脸上一股毒辣阴狠的颜色。他大踏步地走进房间,一面嚷嚷着:“你绝不会想到我今天遇见了谁!”
“谁?”那个胖妇人――大约是他的妻子――这样问。
“就是那个――”
他说到此处,又顿住了,像秃鹫一样环视了一圈。马吕斯屏住了呼吸,幸而容德雷特并未往那样高的地方望去。他对两个女儿吩咐:“不要待在这儿,你们两个小东西!”
两个女儿服从地站起来了,他走过去,一把将那披肩夺下来,拿在自己手里,她们也没话说。走到了门口,他又补了一句:“六点半,你们回来。我有事情要你们做。”
爱潘妮点了点头,拉着妹妹出去了。马吕斯听见门响,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也朝着自己的门望了一望,见它好好地关着、上了锁,才将目光又转回隔壁。那容德雷特走到他妻子旁边,俯下身对她耳语了几句。女人一下子跳起来,就像一只蠕动的虫子完成了进化,一变成为张牙舞爪的毒虫了。
“是她?!”她以一种至为狠毒和仇恨的语调问。
“是她!”容德雷特肯定地回答,“当然,长大了,但是那五官,那身段,还有一股子惹人生厌的神气,和小时候一点区别都没有。左边眉梢上头长了一颗黑痣,没错,肯定是她。”
“好哇,是她!”胖妇人怒吼起来,“是那个小短命鬼,多管闲事,逼得我们丢下客店,到处流浪,落到这个下场!我问你,她现在看着怎么样?是穷困潦倒,还是荣华富贵?”
“显然是个阔小姐。”容德雷特冷静地回答。
妇人的口中骂出一串污言秽语,双拳紧攥,眼睛瞪得大大的。马吕斯直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过了一会儿,她发泄了一阵,又向后坐倒在床上。容德雷特在屋子里踱了一阵步,这时候转向她。
“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我已经摸清楚她的住址了。”
妇人抬头望着他,没弄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他续下去:“妈/的,我可受够这穷罪了!我受罪,旁人也受罪!那小/贱/人却能吃饱穿暖,谁在奢华的大房子里,后头还他/妈带个花园!去他的吧,我厌倦了,我受够上帝这一套了。我要吃个够,喝个够!胀饱,睡足,百事不做!也该轮到我享清福了!我在进棺材前一定要过得像个百万富翁!”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妇人抬高了嗓门问。
他看见了一个丑陋、肮脏、恶臭难闻、阴暗、污秽的穷窟。所有家具只是一把麦秆椅、一张烂桌、几个旧瓶破罐、屋角里两张难以描绘的破床,全部光线来自一扇有四块方玻璃的天窗,上面挂满了蛛网。地面高低起伏,各种各样破烂的垃圾丢了一地。一个极高而粗壮的胖妇人坐在一张床上,另有一个灰白细瘦的小姑娘坐在她旁边,身上挂着一块破布。她的姐姐、马吕斯刚刚见到的爱潘妮,依偎在她身边。马吕斯看过去的时候,她正把一样东西往妹妹的身上裹。那是件干净、柔软的黑色披肩,边上绣着极为细小的金黄色的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