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上没有戴帽子,脸色显得很苍白,人也瘦了,几乎看不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街灯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光影,仿佛要为了阻止他融化到夜色之中。珂赛特两只手攀着铁栏杆,若不是抓握着栏杆,她几乎要摔倒了。
她听到他开口说话了,这实在是她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他结结巴巴地说,声音比树叶颤动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请原谅,我到这儿来了。您已看了我放在这里、这条凳子上的东西了吧?您认出我了吧?请不要害怕。您还记得您第一次看我的那天吗?那是在卢森堡公园里,在那角斗士塑像的旁边。还有您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一日,您也记得吗?那是六月十六口和七月二日。很久很久以来,我都没有再见着您。您当时去过卜吕梅街的一栋老房子。您看得出我知道吗?我跟踪过您,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以后,您忽然不见了。有一次,我在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面看报纸,忽然看见您走过。我便跑去追,原来那并不是您。是一个和您戴同样帽子的女子。直到几天前,我才终于找到这儿,我总是轻轻地过来,怕脚步声惊到了您。您知道,您是我的天使,让我多来几次吧。我想我快死了,假使您知道!我崇拜您,我!请您原谅,我和您说话,我不知道我讲了些什么,我也许让您生气了;我让您生气了吗?”
“呵,我的母亲!”珂赛特感叹一声,像是要昏倒似的瘫软下去了。
马吕斯急忙从栏杆之间伸过胳膊,将她扶住。他的手指触到了珂赛特那柔软的臂膊,心里便像是燃了一簇火似的,脑子里纷纷乱乱,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情。在他之前的人生里是从来没有这样触碰过女人的。
珂赛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按在胸口,他感受到胸口揣着的那一叠信。他小心地问:“您也爱我吗?”
珂赛特羞红着脸,将头转向一边去。“你知道的!”她低声地说。
他们两人就那样站在门前,手握着手,她的裙裾碰得到他的鞋尖,之间只隔着一道铁栅栏。春夜的寒风、铁栏的粗糙和旁边外墙上蔷薇花恼人的刺都全被忘却了,谁也不肯后退一步。逐渐地,他们开始说起话来,用爱情的倾诉替代了沉默。他们说起相识、说起彼此的思恋和甜蜜的苦恼、说起卢森堡公园、说起自己的家人和梦想。虽然只是第一次说话,却仿佛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们将内心里最深沉、最秘密的欢乐与痛苦都与对方分享了。这样一个钟头过后,两个人的灵魂已经彼此相融交缠,再也分离不开了。
当他们说完了,当他们倾诉尽了时,她将她的头依靠在他的肩上,问他道:“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吕斯,”他说,“您呢?”
“我叫珂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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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鸟儿在啁啾,昆虫在鸣叫,紫藤萝在低垂下那沉沉的花穗,而一对年轻的恋人把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的爱语诉说了一个遍。那一道铁栏门,简直就像地府的冥河一样不可逾越、惹人恼恨,两个年轻人想尽了法子,仍旧不能够越过那一道门。可同时,那些冷硬的铁条又像是不存在一样,因为两个人的心已经紧紧地贴在一起,彼此并无一丝罅隙了。
那个月,霍乱正流行于巴黎,死亡惨重,但那只是使他们反有了更多的机会聚在一起,不必时刻担心被珂赛特的家人觉察。两个人沉溺在爱情营造的美梦中,日复一日地漂游在云端之上。
但这并不代表珂赛特的心就对别处关闭了。在度过了最初的感情最激烈的冲击之后,她每次来到贫穷的女孩子身边,仍旧会感到对她们的责任与关切,她也不时想起爱潘妮。一开始她并不那样担忧,毕竟过往爱潘妮也曾经悄无声息地一下子消失好几个月,又在某一天忽然冒出来。可是当霍乱爆发之后,珂赛特仍旧不免忧心。她旁敲侧击地通过柯洛娜和芳汀、通过她认识的女工们打听,可是没有谁认得爱潘妮。她这番关切,最终不免被迫落到了空处。
而马吕斯则比珂赛特陷得更深一些。他整个人都活在玫瑰色的云朵之上,白天他便神思恍惚、坐立不安,每天要抬头看十几次天,看见太阳还高悬着就闷闷不乐。挨到夕阳下坠、夜幕降临了,他就精神抖擞,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一套衣服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他将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寄放在珂赛特那里了,只有每天深夜里和她相会的那几个小时里才把它取回来。
在这样的幸福里一整个春天过去了。可春天总有结束的一日。一天夜里,马吕斯走近那个承载着他全部幸福的铁栏门的时候,珂赛特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她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凳上,看得出来哭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