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一周里第三次几乎相同的对话。警察局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定是你看错了,已经调查过她们家,没有这回事。”

局长认识埃弗瑞蒙德小姐。早几年在她刚刚成名的时候局长还辗转托她作过一幅画,局长夫人也同她有些私交,很知道她的声名:哪怕她逐渐淡出贵族社交圈,仍旧与好几个伯爵夫人、侯爵夫人交好,上流社会仍对她的画作趋之若鹜。另一方面呢,他也很清楚埃弗瑞蒙德小姐办了识字班、开了女子中等学校,广受人民的爱戴。倘若抓了她,必定会受到两方面的夹击,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头一个就要对他不满,群情激奋的女工就更不用提了。更别说,就在几天前,吉斯凯命令医生告发伤员的那项通知才刚刚激怒了舆论、也激怒了国王,局长听说国王为了这项通知发了好一通的火。

监狱里多一个、少一个革命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凭借一个女人,又能成什么气候!何必为了这事而触霉头?“你可以下去了。”他说。

但沙威顽固地站在原地。“前去搜查的警察甚至没有进她的家门,那是不行的。”他坚持说,“她一定是在街垒上受了伤,只要我们闯进去,就可以抓捕她――”

“抓捕她又怎么样?”局长猛然站起身来,暴怒地问道,最近复杂的局势早已把他的耐心磨得十分稀薄,眼下忍无可忍,所有的脾气便突然全部朝着沙威爆发出来,“就算搜查到她,就算她受了伤,那又怎么样?谁又能证明她是个革命者?无凭无据地闯进一个著名画家的家里,抓一个身上带着伤的女人,把她关进监牢里――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这会引起公众的激愤?你知不知道宫廷里有多少人追求埃弗瑞蒙德的画作,就连皇帝都夸赞过她的肖像画?”

“我能够证明。”沙威平静地说,似乎完全不为局长的暴怒所动,“我在街垒上见到她,她还认出了我,同我交谈过。”

“你这个蠢猪,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局长咆哮道,“她是个革命者,在街垒上认出来了一个警察密探,还把他放走了――谁会信这种瞎话!如果她真是个革命者,就该一枪毙了你干脆!”

“我也的确不能够理解她为何放走了我。”沙威说,“但这和她是革命者并没有关系――”

“见你妈的鬼的没有关系!”局长吼道,“我受够你的胡言乱语了,滚出去,我不想再听到这些胡说八道的指控!”

沙威僵硬地慢慢朝局长行了个礼,然后走出门去。他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事的结局:哪怕他真的找到柯洛娜・埃弗瑞蒙德,将她逮捕归案,警察局长也不会受理这件事。有没有证据无关紧要:哪怕他真找到其他证据、其他证人,局长也会视而不见,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出警察局的大门。

只因为她是著名的画家,只因为她交好贵族、在平民中又有人望,她就拥有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

那么,真正的贵族呢?

贵族在许多时候拥有豁免权,但仅限于一小部分特殊的情况。他们得到法律承认的那一部分特权,沙威是完全认可、完全尊重的。可是,面对其他一些罪名――譬如杀人、抢劫、谋反和叛国等等――贵族的头衔也无济于事,该受到惩罚的仍旧要受惩罚。可是现在他亲眼看见了:这样的惩罚很多时候并没有办法执行。埃弗瑞蒙德是一例,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例子。

其实,这也并不是他第一天知道这件事情。沙威不是个埋头于自己世界的理想主义者,眼下执法过程中的种种弊病,他早都看在眼里。可是这一次,他的心里却闪过那天埃弗瑞蒙德小姐和他在街垒上的对话。

“您真的相信这样的律法是上帝的神圣旨意吗?”她问。

那天回去之后,鬼使神差地,沙威找了从前的旧法典来看。他读到曾经的那些法律――拿破仑时期的、大革命时期的、路易十六时期的。每一本律法都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他读得越多,越反倒印证了埃弗瑞蒙德小姐的话:很多时候,罪犯和贵族,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只是一本新的律法生效后的改变。甚至在大革命期间,很多时候,先杀了人,先审判了罪行,而后法律才姗姗来迟。

这几日以来,他的心里极为混乱,这颗脑袋在盲目从命时是很清晰的,现在则已失去它的清澈,在这块水晶中已出现了云雾。他如今在这混乱中抓住的唯一一线生机就是逮捕埃弗瑞蒙德,判她的罪,这样一来,她的所有言论都只不过是一个罪人的胡言乱语,而犯罪者的言论是不足以采信的。

这已经是一周里第三次几乎相同的对话。警察局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定是你看错了,已经调查过她们家,没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