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柯洛娜说,“感谢上帝。”
那之后他们安静了片刻,伯爵透过灯火打量着她,柯洛娜坦然地任他观瞻。“我以为,您至少会问一问我带您到这里来的目的。”伯爵说。
“我打算静观其变。您最终会向我揭示的,是吗?”
“事实上,在外面我就已经说了,我期望在离开巴黎之前扳回一城,来洗雪我那耻辱的暴露。”伯爵温和地说,“我恐怕这难免涉及到一些冒犯到您的话题,但,请原谅,是您先用类似的话题这样对待我的。”
“这很公平,而且,我还得到了这样奢侈的招待。您想聊什么呢?”
“您方才提到了莫雷尔先生与瓦朗蒂娜小姐终成眷属的事情。您介意分享您自己的爱人吗?”
柯洛娜的脸色只微微地变了变,但她很快微笑起来,带着坦然的怀念与眷恋。“我相信您已经调查得很清楚,那么,我也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说,“我的爱人名叫安灼拉,是位革命者。他后来在一八三二年革命中失踪,不知下落。这也是我这些年来始终没有结婚的原因:一个人如果已经拥抱过太阳的光芒,是不会再为烛火而心动的。”
“您说‘失踪’,而非‘死亡’。”伯爵说,“那也就是说,您的爱人或许仍在人世。难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让您留恋人世吗?”
“阁下,我不怕死,和我不想活,是两回事情。”柯洛娜答道,“我留恋人世。我留恋我的亲人、我的学生,我的朋友们。但我早在一八三二年就作好了为革命殉身的准备,那之后的年月,每一天都算是我借来的,倘若这个期限到了,我也不会觉得太过可惜。”
“您和马西米兰实在是两个全然的极端。”伯爵说,“他在求死的时候是那么坚定,而在得到恋人之后对生命又是那么充满热情。您呢,您好像生也好、死也好,全都不怎么在乎。”
“我是个无趣的人。”
“没有人生来是这样无趣的人。”伯爵说,“我生来也不是。”
这话让柯洛娜沉默片刻。他们隔着放满水果和鲜花的餐桌对视着,有那么一瞬间好像越过这人间极致的富丽,两个灰暗的灵魂触碰到彼此的痛苦。“那么,我诚挚地祝愿您有一天能够再次从生命中找到乐趣。”柯洛娜说。
“您呢?”
“我生命中一直都有乐趣,譬如说绘画。”
“但那难道无法抵消您失去爱人的痛苦吗?”
柯洛娜笑了:“您猜错了。我并不是因为失去爱人而痛苦。至少,那不是使我最痛苦的部分。”
“那么,倘若您恕我冒昧地提问――您的痛苦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柯洛娜诚挚地说,“也许是生在这个时代。”
“您期望生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一个我不需要仰望他的时代。”
“您这就让我困惑了。”伯爵说,“以您的财富、您的成就,似乎并不需要仰望您的那位爱人。难道您不是和他共同起义、并肩战斗吗?难道那天夜里不是您将红旗插在了街垒上吗?难道在巴黎的工人里问起他们爱戴的人,说出的‘安灼拉’会比您的名字多吗?”
“您实在是神通广大、消息灵通。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阁下。”
她的眼睛望着对面锦缎装饰的墙壁,又像是穿过它望向远方。“我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伯爵。倘若我生为一个男人,我会希望成为安灼拉那样的人,至少也会是公白飞那样的人――不用我介绍了,我想您肯定已经了解过公白飞是谁,不是吗?――我会读中学、读大学,会组织学生运动,会投身革命。我也许会成为一个革命画家,如果死了,就在街垒上牺牲;如果活下来,就到英国或意大利去避难。可是,您看,我毕竟不是个男人。这些都是渴望、都是空想。您让我谈谈安灼拉,不是吗?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安灼拉是我的梦,是我求而不得的理想。这世上至少有人成就了这样的人生,尽管不是我。”
伯爵挑了挑眉:“很难想象您会说出这样愤世嫉俗的话。”
“我私底下也许比您想象的激烈很多呢。”
“我可以想见。一个像您一样,爬到街垒的顶端去冒着枪炮插红旗的女士……”
伯爵摇了摇头:“我知道也许很多人会觉得我神秘。但我诚实地对您说,我认为您也是个同样神秘的人。我调查得越多,越觉得看不透您。一位在社交场上八面玲珑的女士,一名敢于亲手拿枪杀人的革命者,一位救活了巴黎无数女工的慈善家,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您?您当年有战斗至死的胆量和激情,为什么如今竟甘于不作任何反抗,听凭我的安排?”
“这么说,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柯洛娜说,“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