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并不比我们好多少。伊鲁索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联系。他在孤儿院长大,那里穷得要命,饭永远不够吃,衣服永远不够穿,爱也永远不足以让每个孤儿都受到关怀。“拥有某物”在孤儿院是极为奢侈的事情,而这件事在孤儿院以外的世界是那么的理所应当、稀松平常。这让伊鲁索感到非常不平衡。起初他靠偷窃让自己好受点,但一次次的败露之后,他觉醒了「镜中人」的能力,支配了镜子另一侧的世界。可这却将一切推向了极端,镜子中的世界成了唯一的安全屋,是他唯一能放心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当他习惯了镜框之内的生活之后,现实世界看上去是那么的冷酷和陌生。如今他被迫和曾经囚禁他的人一同生活,可伊鲁索逐渐觉得这并非是坏事——至少这个“孤儿院”有属于他的床和食物,他不必偷窃也可以拥有想要的大部分东西。

更何况,在和暗杀者们相处的日子里,伊鲁索终于意识到,在孤儿院以外,也有很多人同他一样。或许他们分享了同一种命运:霍尔马吉欧擅长用酒精麻痹自己,工作之余,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灌醉,仿佛痛恨清醒;里苏特几乎不和人亲近,闲暇时依然在练习用磁力拖动各种铁制品;杰拉德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同性恋的军人被迫出柜,暴露身份的当天被丢到了铁门之外;而索尔贝似乎抛下了一切,法国人从不谈及自己的过去,就好像他已经亲手把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都送进了坟墓。而如今他看到了普罗修特,那个永远精致的、自信的、出身高贵的暗杀者,西装没有一丝褶皱,金发牢牢地绑成发髻,从不面露慌张和疲惫的普罗修特,用熟练的手法掩盖着眼眶的淤青。他们当真分享同一种命运,谁都不比谁好多少,伊鲁索向“引力”之说表示敬意。他终于开始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坏,老裁缝说他三天后就能把所有的衣服都寄送到地址,那样他就能头一次不遭受寒冷地度过这个冬天。

回去的路上伊鲁索下车给所有人买了咖啡。在看到黑发青年拿着三个纸杯回来的时候,普罗修特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回来的时候发现电话已经修好了。霍尔马吉欧大概是用了替身进到了加密系统里面,对着电工手册理清了电路板的内容,然后再接的线。那家伙正在睡觉,整个人横在沙发上,杂志盖着脸。 索尔贝正在拆集装箱,他身边放着一根撬棍和拆下来的铁钉。杰拉德过去帮忙,两个人把铁皮箱子从木质包装箱里提了出来。索尔贝一锤子砸坏了上面的锁,掀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手枪,狙击枪,瞄准镜,消音器,切割玻璃的刀子,防弹衣,以及很多很多件黑色的衬衫和长裤。这应该是索尔贝在法国的行李,杰拉德想。

“只有一箱?”杰拉德问。

“对。我不打算再回去,也就没什么可带的东西。”索尔贝回答。他知道这听上去好像很矛盾,按常理来讲,正因为永远不会再回到祖国,他才应该多带些行李才对。但在索尔贝真正开始打包行李的时候,男人发现自己准备带的东西甚至装不满一个箱子。

索尔贝当然不是个生活无趣的人,相反地,他多才多艺,学习能力很强,用杀人所得的报酬交换了知识武装自己,形成良性循环,所以他才会在法国的杀手界闯出名堂。那些为了混进某些特殊圈子而学习的技能在任务完毕之后几乎都成为了他的业余爱好,索尔贝在法国的固定居所里的装饰几乎都是他自己的创作,雕塑作品、插花,甚至还有剥制标本。在极少数情况下,他也会从受害者身上采收战利品作为房间装饰。书架上有各种藏书,甚至还有几本从拍卖会上高价赢得的珍本,他有自己的藏书票——当然,印自他自己设计、亲手雕刻的铜板印章,这是在他暗杀某个书商的时候习得的技能。可以说,索尔贝拥有的东西多多少少都对他有着一些独特意义,他如果想要带走的话也不是难事——无非就是多装几个箱子,运输的时候多雇几个人罢了。

然而实际上,索尔贝只带走了自己的工作用品和用来包裹减震的衣服,并将其余的、他曾经花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的事物,连同那房间一起爽快地舍弃。在将大门紧锁的时候,男人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索尔贝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业内的同僚这么评价他,他虽然爱钱,不允许任何人拖欠自己的薪资,但绝不会为这些外物搭上自己的性命。黑发杀手很清楚波尔波招募他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更不可能是因为他是个有生活情调的法国人,他之所以被招到这里来,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价格合理、与组织无冤无仇的替身使者。换言之,那些花哨的东西并不构成“索尔贝”之于暗杀者的本质,所以在他以组织的暗杀者的身份迈向人生新篇章的时候,他可以轻易地舍弃自己曾经堆砌的城池。这样想来或许有些残酷,但索尔贝对其的正确性深信不疑,他在此之前也舍弃过很多,每一次更换新的身份都是对于过去的一场谋杀。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当杀手被这些东西束缚的时候,就意味着此人已经本末倒置,那么他的死期就不远了。索尔贝在进入地下世界之初,学会的存活的方法便是要消灭这些留恋。可人的心是弱小的,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动摇,若他还想保有人类的心,他就必须终日与其斗争,维持介于人和冰冷武器之间的平衡。所以索尔贝一次次地舍弃,给那颗渴望的心脏连续灌下假死药。直到有一天,在他还在法国的时候,他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终于融入城市的背景。他成功地看清了他们的航线,庸碌的人群驶向平凡的幸福,而他与他们并不在一条航线上。

索尔贝在内心感叹他自己的明智。各类枪支不带着回忆,就算有,也是关于任务的经验。箱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成为回忆的依凭,过去的幽灵无法显现,他一劳永逸。 杰拉德注意到集装箱的外侧喷了海运的标示,于是问道:“这是走水路来的?”

索尔贝点头:“我认识海运的人,这样安全。就是太慢了,这是我从法国离开的时候寄送的,现在才送来。”黑发男人面带怜惜地检查着曾经的作案工具,叹了口气,纵使他临走前把每一支枪都好好保养过,但在箱子里躺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好伙伴们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他带了保养枪支的东西过来,但是没有带枪油,那玩意如果洒了,这一箱行李都跟着完蛋。海运虽然平稳,但毕竟还是运输,指不定会在哪个环节遇到野蛮装卸的搬运工,索尔贝不想承担这种不必要的风险——况且意大利又不是买不到枪油。

然后他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意大利语中的具体表达。虽然他和杰拉德都是用枪工作的,平时也经常一起保养枪支,但所有的养护材料都是杰拉德准备好的,他只需要从桌上拿就行了。索尔贝从来就没有想过问对方这些东西的意大利语名字。

普罗修特出乎意料地替他解围,在索尔贝问出口之前把他们常用的保养设备拎了出来。

“不用客气。”他说,尽管语调听上去依然咄咄逼人,但金发男人坐到了他们旁边,和索尔贝、杰拉德一起擦洗枪支。霍尔马吉欧依然在沙发上睡的死沉,而伊鲁索则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看着他们。

“哇,这个锈的好严重。”杰拉德检查了一下其中一把手枪,这箱东西应该在海上呆了很长时间,上的油早就失去了保护能力。

“还能用吗?”索尔贝放下手中的话,探过身去检查锈蚀的情况。

“有几个比较薄的地方被腐蚀了,应该是不能要了。”杰拉德把损坏的部分指给索尔贝看,坐在旁边伊鲁索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伊鲁索。”普罗修特突然叫住他。

“!”被点名的人赶紧坐回了沙发上。

“你会用枪吗?”普罗修特问。

“……不会。”他不情愿地承认,“反、反正镜中世界受我支配,就算不会用枪,我也有的是办法。用刀子杀人这种事,就算是四岁小孩也能做到嘛。”

“你用刀子把人捅死的时间够里苏特杀你四次。”普罗修特说,“肉搏的话,在坐的每个人都能把你按在地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