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雷特回到房间,把那束花插进了花瓶里。房间里可算有了些点缀,苏谛斯看见的话应该会很开心吧。然而,他早已听不见她的声音了,战争也正悄然酝酿着。不到一周时间,大修道院就在帝国的攻势下沦陷。一晃五年过去,贝雷特再也找不回那束花了。它们或许随风而逝了,又或许是被帝国的铁蹄碾碎了吧。花朵就是那么脆弱的东西。贝雷特没空再去多想,反正苏谛斯也不在了。他领回自己的旧房间,将其打扫了一番,再次在这里安顿下来。除去书架和地板上的积灰,换掉了坏掉的旧椅子——他的房间还是一如既往地透露出艰苦朴素的气息。一切都复归平常。

不过总还是会有新变化出现:如今地上铺着山猪皮,床上摆着张鹿皮,衣架上则挂着一件熊皮大衣。好吧,还是说成又一张很大的皮合适一些。也许他应该让梅尔赛德司来帮他缝制一下?虽然眼下的天气还有点热,但冬天就要到了。况且,他们如若需要前往法嘉斯的高寒地区,有件毛皮大衣可谓锦上添花。

就在帝弥托利猎杀狂欢之后的几周里,贝雷特花了些工夫来处理这几张动物毛皮。他虽不是猎人,但做得还不赖:经过刷洗,晾干和悉心裁剪的毛皮现在正妥善安置在他的房间里。贝雷特怀疑到底有没有人需要它们。毛毯的储备量很充足,没人说过自己缺这个,所以贝雷特便自行留着当被子用了。这些毛皮让他想起佣兵时期的铺盖卷,也让他想起了帝弥托利——是他给大家猎回了这些野兽。他披着一件类似的皮草,那是他自己动手做的吗?贝雷特对学生们的了解实在不够,尤其是在五年的空白之后。

没有时间沉湎于过去了,现在得专注当下。

正当贝雷特准备入睡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皱了皱眉:这么晚来找他?这个点大家一般都睡下了才对。如果贝雷特自己在这个点还醒着的话,他多半是在准备明日需要提交的紧急报告。偶尔,他是为了安慰亚修,或在和失眠的英谷莉特谈心。在对待他亲爱的青狮子们时,他总是随叫随到。贝雷特估摸着应该是他们之一想寻求他的建议或安慰,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拿起微微照亮着整个房间的烛台,朝门口走去。

来人是帝弥托利。

贝雷特眨了眨眼,神情茫然,讶异了好一会儿。微弱的烛火映照着王子的脸颊——这既不是贝雷特的错觉,也不是他的幻想。帝弥托利一言不发,但在他的眼中能看到火花。贝雷特倒是很感激他没有仗着一身怪力直接破门而入,而是规矩地敲了敲门。他不清楚帝弥托利来此的目的,便把门开大了些,向后退开,示意他可以进来。帝弥托利会就这样站在门口把话说完然后离开吗?他会进来吗?这么晚了,他来这里是想干什么呢?

帝弥托利向前迈了一步,打量起整个房间,寻找着潜在的危险和陷阱。贝雷特把天帝之剑和银手甲摆在了储物柜上,绑着匕首的外衣则被他挂在了椅背上。他还在枕头底下和衣橱里各藏了一把小刀,帝弥托利一眼看过去应该发现不了,但他未必不会起疑。不过,贝雷特可没打算袭击帝弥托利。

王子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些毛皮上,他眼中的火花随即跃动了起来——又或者这是贝雷特的错觉,跃动着的只是那微弱的烛火?

仔细观察了一番后,帝弥托利又向前走了一步。房门依旧大开着,他似乎也不打算关上它。贝雷特倒也不希望门被关上,那是他唯一的逃跑路线。

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贝雷特不清楚这是否算是件好事。在那只蓝眼睛的光芒之下,贝雷特看见了徘徊在帝弥托利眼中的,更深处的东西。帝弥托利是做噩梦了吗?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这是帝弥托利第一次在噩梦缠身的时候想到来找他。如果陪在帝弥托利身边能带给他些许慰藉的话,贝雷特会很乐意给他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一种脆弱的安宁充斥在二人之间,贝雷特生怕自己打破了这份一触即溃的宁静。以往这种时候,他都会依照直觉行动,这次也不例外。

贝雷特率先挪开了目光。他转过身(直觉告诉他,他的背后传来了猎食者的危险气息),刻意放慢了动作,将烛台缓缓放在了床头柜上。金属和木头碰撞在一起,发出短暂的声响,除此以外,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接着,贝雷特静悄悄地回到床上,盖好被子,依旧没看帝弥托利一眼。这毛皮终归还是挺好用的——他的房门正对着外面的寒风敞开怀抱呢。

在床上躺好之后,贝雷特才看向帝弥托利:他杵在原地,神色紧张地观察着自己,一丁点刺激似乎都能把他吓一跳。贝雷特理解他的感受。在杰拉尔特佣兵团中,有些佣兵也有这样的不眠之夜,哪怕是其他人整备或清洗武器的声音都能把他们吵醒。贝雷特希望帝弥托利能平复心情,好好睡一会儿。自己陪在他身边的话,也许会起到些作用?比如让帝弥托利确保他的老师还活着,确保他的老师还安安稳稳地待在修道院里?

贝雷特闭上了眼睛,他能感觉到帝弥托利正凝视着他。房内一时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鸦雀无声。

脚步声响起,然后是衣物摩擦的声音。贝雷特再次听到了金属和木头的撞击声——可能是帝弥托利坐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吧。在此之后,一切重归寂静。

贝雷特睁开眼看向帝弥托利:他坐在门边,背靠着墙。他抱着一杆长枪,但枪尖朝着天花板。帝弥托利就在床尾,直直地面向贝雷特,他们的目光再次交织在了一起。

没有攻击性,帝弥托利的眼神中只流露出了惯常的紧张和悲伤。在贝雷特看来,那些纠缠着帝弥托利的东西似乎平静了些,但也有可能是他想当然了。

前佣兵再次闭上了眼睛。帝弥托利的视线依旧锁定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得到。被这样紧盯着恐怕难以入睡,但那是帝弥托利啊。即便被愤怒和痛苦折磨得千疮百孔,他也依旧是贝雷特所信任的那个帝弥托利。

贝雷特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帝弥托利已经离开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个晚上。

贝雷特会在准备入睡前等待着,等着那声敲门声响起。他打开门,帝弥托利便走进来,如履薄冰地选好自己的位置。房门就这样开着,他们看向彼此,怀揣信任,各自入睡。到了早上,帝弥托利便会离去。只要能让帝弥托利离开教堂,待在他身边,贝雷特很乐意去适应这种新的日常。

但第五个晚上,贝雷特等了又等,帝弥托利始终没有来。夜色已深,按常理而言,任何人都应该已经睡下了。看来帝弥托利今晚是不会来的了,所以贝雷特决定去找他。

外面本就有些冷,在空旷的教堂里就更是如此了。贝雷特穿了件衬衫,套了条长裤,最后拿上了那件熊皮大衣。目光落到天帝之剑上时,他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拿便走出了房间。和帝弥托利相处没必要带那种东西。何况,任何胆敢袭击老师的笨蛋都会吃到一发精准的迎头痛击。

贝雷特静悄悄地在大修道院中穿行着。几分钟后,大教堂映入了他的眼帘。没人会在深夜时分还待在这里,甚至在白天,也会有很多人因为那位野兽王子的存在而避开此处。对贝雷特来说这反倒是件好事:这意味着没人会来打扰他们。

贝雷特过了桥,穿过敞开的大门,悄然走进了教堂。他的脚步声在破败的大教堂中回荡着。他可以隐匿气息,但吓到帝弥托利可不好,此刻他倒是希望帝弥托利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帝弥托利就坐在教堂中央。月光笼罩着他,散落在地板上的残骸簇拥着他。他灰头土脸的,毛氅脏污不堪,金色的发丝因沾染着干涸的血迹而黯淡无光,但这样的他却散发着一种朦胧的美感。

或许贝雷特现在看见的,是那个脆弱的帝弥托利吧。今夜,他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他没有用愤怒和狂躁把自己武装起来,陪伴着他的只有那些无法言说的悲伤,那些深入骨髓的绝望,那些挥之不去的,令他痛不欲生,精疲力尽的亡者低语……它们纠缠着他,永远也不会消失。在这幽幽的月光之下,贝雷特都能感觉得到。他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如果他真的信鬼神,他现在一定能看见那些萦绕在帝弥托利身边的鬼魂:他逝去的双亲,他逝去的朋友……他们在和帝弥托利说什么呢?他要怎样做,才能让帝弥托利摆脱那些噩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