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刻,他的眼圈居然热了。

他把头磕在地上:“陛下,您是大秦的皇帝,天下的主人。原本您的意志,就是臣的意志。但是老臣、老臣是真的担心您的身体啊——陛下莫怪斯,李斯心中,不安啊——”

这句话是李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豁出去说出来的话,在他的一生中,一共只有三次,有今日的勇气:第一次是昔日像吕不韦毛遂自荐时;第二次,是写下《谏逐客书》故意在市斤流传时;再一次,便是今日。

两日时间,足够这个帝国的丞相想明白一些事情,却也更加迷茫。

帝王身体最脆弱的时候,召见的是蒙毅与章邯。他等了两天,及至今日,终究承认自己也成了那个被帝王刻意避开的人。

这一刻,李斯几乎泪如泉涌,哽咽无法成言。

嬴政望着他的头顶,间杂这斑驳的颜色,昏暗的灯光下,已是垂垂老矣的形貌。

他不禁叹道:“李斯,想不到,有一日你我君臣,都老了。”

李斯声音哽塞:“陛下还在盛年,陛下万勿此言……”

嬴政轻笑一声,这是极少的,像是自嘲一样:“李斯,有时候,你真该学学盖聂。”

李斯一怔,抬起头来:“盖——”

他一时不知盖如何称呼此人,剑圣?

盖聂?

帝国的叛徒?

帝王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里:“你知道他最后一次来咸阳见寡人,与寡人对饮,对寡人说了什么?”

李斯茫然道:“老臣不知。”

帝王:“他让寡人,召回扶苏。”

一瞬间李斯如同醍醐灌顶,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些日子帝王的异常。全盘之下,帝王的心思已经从诛灭六国贵族,变成了帝国储君之上。

储君之位的悬虚,正是帝国环环关联之中,恰好缺失的一块。

而这件事,居然不是从他一个总领大政的丞相口中提出,却是从一个帝国头号叛逆的嘴里说出。

帝王一意孤行直上九原犒赏军士分明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秘而不宣的缘由是为了带回扶苏,确立储君。

而如此大事,却对他只字不提,直至今日。

因为他的一番告密之言,导致了帝国最有希望的储君被流放边陲。

方才的汗水随着这句话的层层剥离逐渐冷透,及至彻骨。

一个新时代的降临,注定需要一块踏脚石。

帝国丞相仿佛看见了一条至暗的路,一路向北,无法回头。

那是秦国辉煌一时的商君曾经走过的路。

是与商君相知相遇、曾经互相扶持的秦孝公,留给他唯一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