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在墙根窗台处处种花,又喜欢和两个老姐妹去捉鱼捉虾,挖点野菜,动手做点衣服桌布,贾政简直成了世外高人,成天的对着远山对着河流对着自家院子,发着呆,捧一杯茶,握一卷书。月白风清的夜里,他也偶尔拿出古琴弹一曲,反正其余五个人都不懂。他有时候晒书,赵姨娘一边给他挪开点晒自己的布鞋,一面检查哪本书破了脱落了需要她修补。有时贾政半天写不出一首词的下半阙,赵姨娘唱着南方小调晃来晃去,他更是失了情思,却瞥见杯中浮着几片花瓣,厨房里妻子正张罗着开饭……

年纪大了,赵姨娘常常睡到半夜脚抽筋,一拍贾政的背,贾政闭着眼睛坐起来给她按一按,她就好了,而他依旧鼾声如雷。贾政觉得身体酸痛乏力,赵姨娘会不声不响张罗他用艾叶泡个澡。赵姨娘变得健忘,一样的话絮絮叨叨说过无数次,总以为还没说,贾政笑她脑子坏了,却每一次都像刚听到一样捧场。贾政变得又倔又幼稚,时常为点小事闹脾气,赵姨娘总说他欠一顿猛揍,却总是和言细语把他哄好。

一起走过几十年,她最懂他,所以疼了他。他最爱她,所以依了她。荣华富贵成云烟,儿女子孙有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活轨迹,亲朋聚散无常,唯有他,唯有她,像山川日月恒久不变,就仿佛,她天生就在那里,就会爱他,还会一直爱。就仿佛,他天生就在那里,不会消失,永远环绕着她。

第101章 贵子

探春再度省亲,已是多年以后了。同来的还有茜香国国王,以及探春最小的女儿。

探春面圣以后,极力邀请贾政和赵姨娘下南洋,赵姨娘倒是心动,贾政却回绝道:“我和你娘年纪大了,受不得长途颠簸,又怕水土不服。更有一点,我们若是死在异国他乡,岂不辜负了圣恩?只要你们好,我们就安心了。”探春又劝说贾环随她去,贾环不放心家中父母妻儿和生意,也不肯。

临行前,探春和国王辞别圣上,婉言道:“臣妇此去不知还能否再回来,遥祝圣上福泰安康!臣妇家中虽历经磨难,眼前也蒸蒸日上,全仰仗圣上隆恩,我们感激不尽!臣妇有个不情之请,胞弟贾环虽不才,也初试便中了举人,如今勤勤恳恳经营家业,从未有逾矩之事。可否肯请圣上赐臣妇弟弟一个名分呢?倒不是有别的企图,我们贾家如今有了绥远将军,世袭也恢复了,这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只是我父亲唯独剩了贾环一个独子,这个请求全是我的一份孝心,将来在异国也有一丝慰藉。”

圣上略忖片刻道:“贾家爵位如今是贾兰继承,将来也是他的子孙袭爵,断没有给自己叔父的理。这样吧,朕破例让贾环和贾兰同时同等袭爵,赐五品之职,以嘉奖你这些年的功绩。”探春叩拜而别。

贾政和贾赦两个老兄弟清茶对饮,贾政笑道:“还记得那年中秋,你大赞环儿的诗写得好,赏了他许多礼物,又说咱们家世袭的前程少不了他的,总会有一个官做。当初我只觉得你是喝多了,说出这等糊涂话,袭爵哪里轮得到环儿?即便琏儿没轮上,还有兰儿呢,谁知被你说中了!”

贾赦笑道:“当初人人看不上环儿,我看他的诗文,却不颓唐不沮丧,有富贵人的气度,像是个有福的。”

贾政道:“有一回我让宝玉、兰儿、环儿作《姽婳词》,宝玉的颇情真意切,兰儿的倒不出彩,环儿写得没有脂粉气,又自有一番气概,我当时也疑惑,或许环儿也没有那么差?如今看来,我是低估他了。”

加官进爵的贾环索性将生意都交给妻子清歌和嫂子宝钗,自己也开始适应官场上的应酬交际。赵姨娘和贾政依旧是坚持住在自己的小家,儿女的富贵荣华,他们喜在心里,却更留恋平凡夫妻的粗茶淡饭。

贾兰常年劳碌,只要在家,必定到母亲跟前晨昏定省,从无差池。若是不在家,书信也总是三五天一封,嘘寒问暖。贾兰的妻子吴樱对李纨更是如同侍奉亲生母亲,此时贾兰家中的光景,比当初的荣国府更繁盛几倍,自然李纨比当年的贾母更尊贵,是名副其实的老祖宗了。有时候李纨去看望赵姨娘,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再也不见年轻时的愁容。

这天,贾兰匆匆赶到府中,一头直奔李纨住处,李纨见他一头汗,因诧异道:“你忙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行事稳重些才好,给儿女做榜样。”贾兰气喘吁吁道:“刚得到战报,暹罗那边打过来了,前方抵挡不住,圣上命我迎战去!”

李纨站起来拉着贾兰的袖子:“不是听岔了吧?暹罗年年进贡,多少年不曾与我们为敌,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贾兰道:“那茜香国当初怎么也好好的和我们打起来?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还要去跟祖父辞别才是。”李纨道:“好在你从小习文练武的,如今又战功赫赫,应该很快就能凯旋。去吧,让你祖父母放心。”

贾政得知贾兰要去参加海战,也惊讶道:“暹罗国好好的打过来了?你虽是常胜将军,还是不能大意,别让自己负伤。”贾兰笑道:“上战场对我来说不是常事吗?不能白白当个绥远将军不保家卫国吧!放心吧,我一定打得他们喊爷爷!”贾政笑道:“好!我们贾家出了你,真是祖上几辈子积德了!”

贾兰回家后,赵姨娘说:“兰儿是极稳妥精干的人,我妇道人家也不懂战场上的事,可是不知怎么,今天眼睛皮跳得厉害,心里七上八下的。”贾政道:“你们女人家,一听说要打仗,要拼命,就是这样,说来说去还是胆子小。”赵姨娘到佛龛前跪地祷告:“求佛祖保佑兰儿行军顺利,早日凯旋!”

李纨知道儿子要远行,又怕耽误他休息,一个劲催他去房里睡觉,又忍不住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贾兰说:“只要你在家里天天好好的,就是替我着想了。等我再回来,你又穿着诰命夫人的盛装,去受封赏,好不好?”李纨笑道:“好!”

待儿子去自己屋里,李纨又连夜收拾行装,准备贾兰的衣物笔砚。熬到五更天,一夜没合眼的她又要亲自去下厨,被婢女们拦住了。

离别本是寻常事,这些年,每次贾兰要上战场,李纨都是这样殷勤相送。可是这一次,莫名的,她心里涌上惶惶的悲哀和无奈,还有不可名状的悔。

她看着儿子给骏马喂足了料,穿上铠甲,和妻儿依依惜别,又到自己跟前磕头。她看着儿子被一群人簇拥着,饮了一碗烈酒,笑得那样灿烂浓烈。她看着儿子挥挥手说保重,一步三回头的走出门,还嘱咐着众人要好生服侍老太太……她就好像飘起来,作为一个外人看着这一切,看着贾兰,看着她自己。她好想说:“别走!留下来!”可是仿佛在梦里一样,她的嗓子哑了,喊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詹清歌过来挽着她:“老太太,回去歇息吧,还早呢!睡个回笼觉!”她才惊觉自己满脸泪痕,冰凉冰凉的。

接下来的日子,李纨总是被噩梦缠绕着,她梦见儿子坠入万丈深渊,梦见儿子满身绳索,梦见儿子变成了小孩,哭着说要爹爹……

贾政也陷入同样的梦境,想占卦试试,奈何并不精于此道,也只好学赵姨娘天天在佛龛前许愿。他安慰赵姨娘说:“做武将的家人是这样,难免提心吊胆。想那小国弱民,定是不堪一击,兰儿肯定很快就班师回朝了。”

与此同时,贾环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不光要学会在外面摸爬滚打,还要应付分散在各处的贾家亲朋故旧的大大小小的事。他与贾政不同,他没有多少迤逦的情思,是个相当务实的人,也不会过于心慈手软,反倒历练得赏罚分明,干练通达,还做派低调,因此总在任上如鱼得水,缓慢上升着。

詹光有时候来找贾政叙叙旧,自嘲道:“我真是应了这个名儿了,一生沾你的光,当初总是往荣国府跑,仰仗着你过得算不错了。现在我女儿又嫁给你的儿子,养尊处优,这是哪里来的福气啊!”贾政道:“自打环儿他们住自己府里,我们见得不多了,你也常去坐坐吗?”詹光道:“是啊!看看我的外孙啊!不是我说,照这样下去,环儿前途肯定不错,兰公子那就不用说了,入朝拜相也是有可能的。将来的贾府,指定比先前的荣宁府还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