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还没死,身处与西子湖畔有着千里之隔的华山,那些从来只能听说的人一个一个地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灰蒙蒙道服的老道长,十几年前相识于扬州城,顾心兰去世那年又是匆匆一见,他一心想收她为徒,静姝并没有答应。

直到某天他帮她运功调息的时候突遭尸毒反噬,当场自断双臂,鲜血模糊了她的视野,干涸许久的眼落下泪来,老人家倒不甚在意,龇牙咧嘴地忍了忍疼就凑到她面前来哄:“别哭别哭,小丫头就该漂漂亮亮的,哭鼻子可不好看。”

等静姝能坐起来的时候,端了一杯敬师茶到老道长面前,老道长有些忸怩地摆着两条空空如也的袖子,“唉这手……乖徒,不如你喂为师喝吧。”

静姝当真伸出手喂到老道长嘴边,听着后者咕噜咕噜喝得一干二净。门口传来两声低笑,老道长立刻虎着脸朝靠在门口的白袍道人瞪去,“笑什么,我等了大半辈子才等来这一个徒弟,你徒弟多你了不起?”

被瞪的道长仍旧笑呵呵地没有生气,而是捧着拂尘拱了拱手,“恭喜。”

灰袍老道顿时挺直了腰,觉得倍儿有面子,这天下可不是谁都能让纯阳吕洞宾道一句恭喜的。

静姝的师父姓罗,在吕洞宾还没放弃功名之心前便是忘年交,年纪小吕洞宾将近三十岁,纯阳子修了道,他便同样离家上山做了道士,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了。

师父告诉她当年他算出会在扬州城中结下一份师徒情谊才特地到那里等候,遇到她的时候觉得意外又惊喜,可惜她尘心未定,不肯同他上山。

师父还说,其实他每年都会到藏剑山庄附近远远地看上一看,若是灵气氤氲便晓得她无事,若是灵气溃散就知道不好了。

她出事的那一年,师父来时她还好,可等他回到了华山却被吕洞宾一言点出死劫将至,连忙飞奔回杭县,只见尸气横生,惊觉朝夕之间竟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冰窖起火之前,师父已将她装在油桶里偷偷带出,一路疾行返回华山找人求救。可吕洞宾吩咐弟子去请孙思邈时对方又好巧不巧应了藏剑之约去了杭县,他只能学着曾经的样子将她的身体冻在华山的雪地里一边帮她续命一边等人。

历经种种,师父为她操碎了心,如今又失去双臂,静姝自觉这个人情她再也还不清,只能竭尽所能地孝顺他老人家。

山下传来师父的训斥,想也知道是那化形的玉魄又在纯阳宫某处生事被师父揪了回来,只见一道白影迅如流光地跃上山头,身后跟着个气冲冲的灰袍老道,长袖舒展,威势却不减分毫。

“这混小子又闯老君宫的丹房,掀了丹炉不说还把人家辛辛苦苦炼的丹药当零嘴给吃了,简直岂有此理!从现在开始给我抄道德经一百遍不抄完不许出门!”

在前面跑的男子顿时止住身形,“死老头,你不要太过分,道德经那么多,一百遍抄到天黑也抄不完,你想囚禁本公子不成?”

“一千遍!”

男子啧啧嘴,转身就当没听见似的走开了。

老头子跺了跺脚,直接跑去崖边找静姝,把纯阳五子接二连三跟他告的状倒豆子似的倒出来,这个玉魄哪儿都闯,丹房书房道场甚至还有澡堂,撒着性子胡来。

“冷玉。”

翘着二郎腿躺在树干上的男子身形一僵,满脸不情愿地下到静姝面前,两眼死盯着她,大有你敢难为我试试的意思。

彼时的冷玉已经戴上了面具,任谁看到大名鼎鼎的藏剑叶英在纯阳宫上房掀瓦惹是生非可不得惊出病来。静姝也不说别的,乌沉沉的眸回应着他直剌剌的目光。

半晌,冷玉重重一哼,板着脸踢开了小木屋的房门,进里头抄经去了。

静姝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垂下了眼,“给师父和纯阳宫的各位添麻烦了。”

“唉,玉魄如此随性,需得好好管束才行。”师父有些头疼,但看静姝十分歉疚的模样也不再念叨这个,“乖徒儿,你总坐在这山顶,也不下去走走,可别把自己闷坏了。”

“没事,我这样挺好,孙前辈也说了让我尽量待在寒冷的地方。”静姝本想笑笑,奈何脸上僵硬的皮肉把她的表情牵制着十分瘆人,轻勾的嘴角很快便放平了下去。

师父看着她满头如雪的白发,叹了叹,“你放心,有师父我和那姓吕的在,定保你性命无虞。”

可事实是,静姝的情况越来越糟,寒气淤积虽有抵御尸毒的作用,但终归只是些冰雪,尸毒扩散得越来越严重,孙思邈将给她用了很多药都不见效,药喝多了反而败了嗓子,没日没夜得咳着血。

她知道自己还没死,身处与西子湖畔有着千里之隔的华山,那些从来只能听说的人一个一个地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