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很久以后,黛玉才知道,那天她哭得晕晕沉沉,被鸳鸯安排着住进贾母的别墅后,贾母便对着贾赦与贾政二人发了好大一通火,并坦言:“你们瞒着我做了什么乌糟事,我老了,也懒得追根究底。玉儿是敏儿仅剩的一点骨血,当年敏儿离家,我也没给她什么,现在就把欠她的全补给玉儿——你们先别急着脸酸,这些都从我的私房里出,动不到你们的半个字儿。只有一遭需给我记住了,你们但凡还认我做这个母亲,在玉儿面前就都给我做出个好舅舅的模样来!别把你们那套捧高踩低的架子摆出来,作践你们妹妹唯一的孩子!”

下放家族权力后,贾母与儿子、儿媳之间本能维系的宽而不松、其乐融融的关系,因着黛玉的突兀到来,终是变得不伦不类起来。有错在先的是乘机吃绝户财的舅舅们,黛玉自然也不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对着这位本来一心打算着享儿孙清福的外祖母,她仍是有着难以言说的酸楚的愧疚。

在那之后,她便一直依傍贾母而居。放眼整个贾家,能有这份福气陪伴贾母长住的惟有宝玉。两人起初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渐渐地便情投意合。两个玉儿间渐萌发的情愫哪里瞒得过这位活成了精的老人?而顾虑到两个孩子的心情,她也没有像寻常人一般,明里暗里的去敲打这对最疼爱的孙辈,而是安排已经成年的宝玉进入贾氏的产业历练,又在不久之后,安排他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与薛氏集团的大小姐薛宝钗接洽。

而黛玉自己,则因为想要选择自己喜爱的专业,而和贾母磨了许多时间。仿佛历史重现,贾母依旧倾向于让她学习与经管有关的专业,而黛玉便如她的母亲一般,擅自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唯一不同的是,贾敏喜爱科研,而黛玉则痴迷于文学。兴许是因为有了贾敏这前车之鉴,贾母并未镇压她的小小异见,只是态度模棱两可的吊着她。待她终于排除艰险进入了喜爱的大学、全新的天地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何时起,宝玉与宝钗的感情发生了变化。

恨吗?她与宝玉身为表兄妹,本就不可能有未来,这一点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对于贾母这位对她疼爱入骨的长辈,她自然谈不上恨。可也免不得含了几分怨,可这份怨也仅是浅浅的酸楚,明知对方倾心无怨的为自己打算,方敢生出的任性与委屈。

“玉儿,你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一个依靠,带来给我掌掌眼啊?”贾母临去世的那几年,没少重复着类似的话。黛玉只是回答:“外祖母,我养活得了自己的,我的依靠就是我自己啊。”

“不一样的……”贾母苍老的双眼中忧色更浓,“一个人太冷了啊,玉儿……”

一个人会很冷吗?黛玉起初有过这样的知觉,渐渐地习惯了,便也不再觉得,直到近来回望过去,才发觉确实是言语所难以形容的清和冷。

“我把人带来了。”她在心底道,密而黑的眼睫优雅垂下,掩住了眼底的泪意,“外祖母,您来掌掌眼,看够格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见家长了,虽然是埋在墓里的那位……

第112章 缺

作为贾母生前最疼爱的孙辈之一,每逢她的忌辰,宝玉总会携着妻子宝钗早早的赶来灵前致祭,哪怕这样的早到令被他衬托得姗姗来迟的同族长辈们显得尴尬而恼怒,他也不放在心上。可无论他赶来得有多早,总会在贾母的灵前发现一束以黛色绸带妆点的素淡清洁的白菊,而将这束花放在那里的人,他却从来不曾碰到。

基于彼此心底的默契,他们与留下白菊的人总会前后错开一刻钟的时间。

然而今年的祭祀,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预感,夫妻俩又将动身的时间提早了半个小时。为了亲手炮制新鲜的点心以示虔敬,宝钗更是半夜便起身准备,忙碌了好几个小时才准备妥当。他们在山下的停机坪里下了飞行器,拒绝了佣人的帮忙,亲手提着点心与果酒步行上山,终于踩着朝阳挣脱地平线的时刻抵达了墓园。

这回灵前的白菊变成了两束。而献花的两人正立在碑前,还未来得及离开。裁剪合身的黑衣衬得他们身形颀长容色白皙,光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便像极了一幅静远隽永的画。

即使是早有心理准备,宝玉也依然陷入了漫长的恍惚。见他神思不属,宝钗当即扬起温厚合宜的笑容,向着不远处的那对璧人道:“颦儿,好久不见了。”朝晖将它那压抑了一个夜晚的热度尽情的宣泄而下,她似是有些承受不住这辉煌的亮度般眯了眯眼,方才接着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能遇见银鍠先生,是跟着颦儿一块来的吗?”

赦生轻轻颔首,没有说话。基于他那牛气冲天的性格,黛玉向来是不指望他能和不熟悉的人来往交际的,当下只好收敛起适才因为回忆起贾母而分外激荡的情绪,勾起一抹礼节性的笑:“我觉得有必要让赦生见见外祖母。”

一位原本心防极重的女性,要让另一位异性来拜祭生前最疼爱自己的长辈,个中意味究竟代表着什么,双方心知肚明。宝钗“啊”了一声,细细的打量了赦生一眼,意味深长的道:“看来以后,银鍠先生会与我们经常见面了。”

“未必。”赦生忽然开口。黛玉自姓林,又不姓贾又不姓薛,与他们很亲吗?况且既不是分家,又不是他们的晚辈,难道还有义务经常串个门?

宝钗假作没听懂他言下的嘲讽之意,依旧维持着端艳从容的笑脸。黛玉心下则是又叹又笑,只好将话题转移到宝钗所提的盒子上:“宝姐姐可是又制了新的点心?”宝钗顺势扬了扬那只食盒:“这回是几样菜品。鸡髓笋,牛乳蒸羊羔,都是老太太当年爱吃的。”

她用心至此,由不得黛玉不动容:“宝姐姐费心了。”宝钗笑道:“颦儿你也知道,与我而言,下厨是个人爱好,既能尽孝心又能满足自己的喜好,倒也不算特别费心。”她说着就瞥了赦生一眼,不知为何,赦生只觉得她那眼神说不出的古怪,似乎含着某种近似于炫耀与示威的意味。可不待他细细分辨,宝钗已移开目光,神情自若的道:“我记得颦儿你平时也喜欢吃口清甜的,可巧上月又搜罗到了几样新式菜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做给你尝尝新?”

从前黛玉还住在贾家的时候,各家小辈们私下常有聚会玩耍。黛玉随着贾家的几位小姐去薛家做客时,曾无意中撞见宝钗躲进自家厨房,用里面的食材和厨具偷偷的给自己烘焙点心。那时她便知道,在外人眼中大气高贵的薛家小姐宝钗,私下里其实有着下厨这一与她的外在形象格格不入的小家爱好。

而被撞见了小秘密后的宝钗见黛玉除了诧异外,并无鄙夷之色,也是松了口气。而在与黛玉混得熟了后,她时不时还带几样亲手烘焙的小点心来与黛玉分享,这是独属于两个女孩之间的秘密。即使是后来因为宝玉的缘故,两人疏远了关系,但宝钗也依然保留了将自己做的美食与黛玉分享的习惯,尽管黛玉大多时候只会变着法子回避,实在避不开了,也只能从中尝出苦涩的味道。而如今她的心境已经改变,再听到宝钗的邀请,心底反而涌出一阵温软的怀念。

“好啊,宝姐姐的手艺每隔一段时间总会给人惊喜。我可惦记着呢。”这回,黛玉毫无芥蒂的道。

宝钗满意的笑了,又迅速瞥了赦生一眼。赦生给她看得莫名其妙,直觉自己受到了挑衅,却又说不清楚这挑衅从何而来。此时宝玉也终于从游离的神思中脱出,微笑道:“你们这就约好了?我还正想说,林妹妹,银鍠先生,一周后的我家的中秋宴,有没有那个荣幸邀请你们过来坐一坐呢?”

他和黛玉又不姓贾,即便黛玉成年前曾寄居贾家,成年后便也独立了出去。贾家的中秋团圆宴,他俩过去有什么意思?赦生正欲回绝,便听到宝玉紧接着说:“我们也好把银鍠先生介绍给各位亲人。”

赦生把话咽了回去,瞅向了黛玉。黛玉不想宝玉会提出这样的邀请,不由吃了一惊,但是略感诧异之余,倒也不觉得意外。宝玉的意思她明白,无非是想借机正告整个贾氏家族,她已彻底独立于贾家。可以的话,还可以借银锽家的声势,进一步敲打敲打当年欺她孤苦而侵吞了林家产业的族人。但她自觉见过贾母便已经足够,实在不想和贾家再产生半分的牵扯,便再无必要让赦生去接触贾家的人,便推道:“赦生怕是自家也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