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道载满了权衡、揣摩、觊觎以及艳羡的眼神滑过当先进来的宝玉,又掠过了黛玉,最终落在了赦生的身上。
无论是黛玉还是赦生,亦或是宝玉,他们的容貌、气度,都无愧于惊艳的注目,但这迎面而来的凝视为的却不是他们本身,而是他们中的一人身上所挂的头衔。银鍠家族的实力、势力皆深不可测,这个家族的三少爷,即便明面上看去并不如他的两位兄长出类拔萃、富有进取心,但有了这样的身份,哪怕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纨绔,伸出一根指头也足够碾压贾家这样江河日下的所谓望族。
当日王夫人将黛玉介绍给赦生的事,传出去后都是被当做笑话听的。银鍠家是什么分量?能有与这样人家搭上线的机会,不紧着推销族内的姑娘,怎地反而把一个外姓孤女给推了上去?莫不是脑子有坑?何况当年林如海失踪时,贾赦、贾政两位兄弟趁火打劫做了多少龌龊事儿,明眼人都猜得出来,给林黛玉和银鍠家的少爷牵上线,不是上赶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待到后来银鍠赦生挂职进了黛玉所在的报社,两人相处日久,却只是公事公办的同事关系,则令不少渴望看热闹的人们大失所望——没想到黛玉居然真的不声不响的搞定了这位出名脾气暴躁不好交流的少爷,还把他领来了贾家的中秋宴?
是柔弱孤女携势归来复仇?还是高调亮相好在昔日一帮势利眼的亲戚面前扬眉吐气?人们心底的念头飞转,在三人经过自己这边时,纷纷不敢直撄其锋般的垂下了眼睛,心下纷纷盘算着静观其变,待摸清黛玉的来意之后,再决定是否上前奉承。
黛玉将他们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心下微有无奈。这便是她不愿来这里的原因之所在了,不管是被羡慕嫉妒也好,畏惧巴结也罢,左不过就是那几番嘴脸,无味得很。她又不是那古时的西楚霸王,有那富贵后必得回乡炫耀的恶趣味。可是……
她望了眼身侧雄纠纠气昂昂迈着步子冲开一众衣香鬓影只顾走路的赦生,打量着他比出膛的炮弹还要威猛无前的兴奋劲儿,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柔软。既然他爱这样,便按着他的意思来吧。这出戏码虽则无聊,可看看赦生的反应还是很有趣的。
偶尔,也当顺顺他的意思。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在一众各怀鬼胎的缄默中,王夫人施施然的站起身:“黛玉来啦?”又看向赦生,“这位便是银鍠三公子了?闻名不如见面,远道而来,真是令鄙舍蓬荜生辉啊。”
起初听到宝玉与黛玉一前一后同时到达的事,王夫人心中的惊骇确是翻腾如惊涛骇浪。然而转念一想,黛玉素日是个心高的,宝玉与宝钗离婚,再光明正大的回头追求,都未必能把她哄转过来,何况是别的?再者自家儿子的性情自家清楚,即便是再叛逆的少年时代,也不会当面给自家父母没脸,带着情人高调出场这种事儿,便是顾忌着王夫人的面子,他也做不出来。想到这里,尽管心下依旧不解,但在宝玉与黛玉进门之前,王夫人也依旧在些微的愣神后便调整好了心态。知子莫若母,待知道赦生也随黛玉同来,王夫人在惊讶于二人的进展突然之余,几乎立时明白了自家宝贝儿子的心思——他竟然是想着借银鍠赦生的势,帮黛玉把贾家在她幼时侵吞的好处吐出来!
古话都说女生外向,轮到自家儿子,愣是胳膊肘都快拐到隔壁星系去了!
不过,也无所谓。得益于这些年贾政的折腾,贾家的兴荣与否王夫人早不关心。她的长女贾元春早在与情夫的交往中捞够了好处,如今在外星自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只是为防有尾大不掉之患,瞒着族人而已。爱子宝玉自有宝钗照应,至于她自己在王家贾家都各有股份,名下还置办了不少产业,就算是贾政把他的财产全被留给他的心肝宝贝环儿,又或是贾家立时破落,也少不了她过活的资本——没准,还能过得更自在想明白这点后,王夫人索性顺着宝玉的意思,将赦生一一介绍给贾家人。她毕竟是黛玉与赦生的牵线人,赦生再不耐烦也得对她存上三分客气。可邢夫人便不同了,他与赦生既无交集,从前对黛玉又做惯了那贾母面前嘘寒问暖贾母背后爱答不理的表面功夫,不似王夫人看在宝玉的份上对黛玉总还有几分笑脸。过去关系处得太差,眼下硬堆出来的笑脸也便不如王夫人自然:“林丫头也来啦?事先也不说一声,唬了大伙儿一跳,”又打量了下赦生,笑道,“这便是你的男友银鍠赦生了?果然是一表人才……”
说话间,赦生已随了王夫人去认人了,只有黛玉礼貌性的向她问了好。邢夫人神情一僵,又状似关怀的向宝玉道:“以后这个点钟过来,还引了林丫头来,得提前打声招呼,有心给大伙儿惊喜固好,可也得缓缓而行,仔细别唬着人。你是没看见,刚才可把你母亲等得心焦。”
宝玉好脾气的回道:“婶婶教训的是。出发前陪着宝钗在家宴上喝了几杯酒,难免出来得迟,快到山庄才发现林妹妹也来了,纯属巧合而已,并没有旁的意思。”黛玉也抿嘴笑了笑,道:“也是巧了,今儿逢十五,难免让我触动心怀,想起从前随外祖母来凸碧山庄赏月的情形。话赶话同赦生说起来,赦生便想领略下这里的美景。事先没有打声招呼,是我的不对。舅母要怪只管怪我好了,犯不着兴之所至、株连旁人呢。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舅母果真被唬得厉害了,我们做小辈的也担不起这唐突长辈的罪名,不如我们这就走?”
不意她回得如此不留余地,邢夫人脸色变了好几变,险些端不住贵妇的风度,勉强笑道:“林丫头还是这么说话不饶人,我不过白教导宝玉一句,倒招了你一串子话……”见她自讨没趣,王熙凤忙为自家婆婆圆场:“瞧林表妹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原是我的不是,怎么就忘记了给表妹下帖子?哎呀,这阵子真是忙糊涂了!”说着朗朗的笑了几声。
对于王熙凤这名正当红的同辈,黛玉倒是没有恶感。一来她的精明强干,远比那群窝三调四的蛀虫作风招人喜欢,二来王熙凤嫁入贾家时,黛玉已离开贾家去外地求学,逢年过节偶有一聚,对方待她也是客气周到,比背过贾母后就给她甩脸色的邢夫人可爱了不知多少倍。见王熙凤主动揽锅,黛玉也不好继续:“也不过就是这么一遭罢了。我是这行惯是少在家呆的,平日里总在外头,你便是记得下帖子请我,我也未必能来。”
王熙凤“嗨”了一声:“考虑不周就是考虑不周,林表妹犯不着帮我圆这个破绽,反正我下回是不敢了。”轻轻巧巧的一句,不但揽了责任,还替日后的加深交情埋了因头,实在不能不被赞一声“厉害”。可被缓解了尴尬的邢夫人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心下对王熙凤却又多了几分嫌恶。
“就她王家的女人会说话、爱抓尖!”她没好气的想着,“林丫头还是十数年如一日的不减尖酸矫情,凸碧山庄打从建成后老太太统共就带她玩了一回,我这年年来逛的人都没什么感觉,轮得到她来触动心怀?”
邢夫人却不知,当日凸碧山庄建成后,贾赦曾公开为这座别业征名,最后中标的“凸碧”二字却是黛玉与贾母玩笑,借着笔名悄悄应征所取的名。谁想她不过是玩笑般的随手一试,居然真的中标,为此她还和贾母、宝玉笑了好久——不过邢夫人的所思所想,除了她自己,总归也无人在乎,她在心底喋喋不休的功夫,黛玉已被王熙凤请到了姐妹席上,和迎春说话。她从前虽受了不少长辈的冷遇,可养在贾母膝下,和几位表姐妹的关系总还不差。
而那厢,赦生被一张张故作矜持又掩不住热切的脸晃得心烦,也就对其中一位女性稍有印象。这位女性看起来年纪和黛玉相差仿佛,生得容貌光艳,身材高挑,礼服上别着一枚纹路纤秀艳丽的蚌壳充作胸针,别出心裁的打扮令她有着异样的气质,在连男宾都显得油头粉面的满座脂粉气与珠宝气的众人丛中,显得尤为超拔脱俗。
不需要刻意去听王夫人的介绍,赦生已然知道这位女子的身份。贾探春,贾政的么女,名义上的贾家三小姐,实际上是贾政的情人“赵姨娘”所出,只是自小便被王夫人认在名下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