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先生被宣告死亡。

血肉、骨骼、毛发和稀烂的内脏都烧成了令人作呕的黑屑,火烧火燎的焦糊味混合着尸体腥臭,病房四面梁柱都摇摇欲坠。

秦川这段时间早已形销骨立,只靠一口提起不肯放下的气撑起他文质彬彬的皮囊。他面容消瘦,显得眶骨深陷,目光里带着骇人的狠意。

旁人触及皆是一凛,便不敢劝阻,由着他翻拣了宫先生病房里的那具碎尸。

满地血泥渗进开裂的土地,秦川终于挑出一地狼藉里唯一一块硬币大小的完好皮肤,上面有一点淡棕色瘢痕。

他知道宫先生全身上下洁白如玉,并无一星半点痣、痦、斑之类的标记。

秦川心中舒一口气,几乎要因突如其来的放松而失了支持自己所有行动的力气,险些栽倒。严峫及时扶了他一把,秦川却看到严峫表情复杂,并无丝毫轻松。

从特务尸首的位置追溯可能的逃脱方案和火势蔓延路线,宫先生换尸出逃时必然少不了国民政府特务的配合。

他在秦川来的半小时之前离开,也像是离开了某条秦川以为他们会一直一起走下去的路。

天光消失,阴云笼罩着这座城市,秦川怔怔站在焦黑坍塌的废墟里,却像是全身都被浸在冰水里,从鼻腔到肺部都灌满了刺骨的冰碴。

然而他胸有惊雷,面如平湖,连严峫都看不出他那一刻在想什么。

几小时前的熊熊烈焰包裹着浓重黑烟冲上天空,旋即尽数收在秦川瞳底,映得他眼睛尤其明亮,像能烫穿夜幕的爝火。

但那时的秦川并不知道,这一地尸骨、断壁残垣,将是接下来三十余年里,他和宫先生最近的距离。

秦川正式加入□□上海中央局,从此改戴银边眼镜。

有一次杜月笙出门,秦川看到他的座驾是一辆簇新的凯迪拉克,车型依稀有些眼熟。

后来,他打听到青红帮新来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通”字辈掌事。

秦川释然一叹,郁结于胸的块垒仿佛化作白雾,又在半空中转瞬消散——随即却有更深的疑虑浮上心头,让他有时难以入眠。

他搬进了那栋不知如何写了他名字的四层别墅,协助严峫管理工厂,艰难地辗转向正在艰苦长征、反围剿的红军运送物资。

别人开始叫他“秦老板”。

1935年11月4日,国民政府宣布全国开始实施法币政策,以中央、中国、交通三大银行发行的纸币为法定货币,白银收归国有,限期以法币兑换银币,银圆已非合法通货。

秦川独自去看了孟小冬与章遏云在黄金大戏院的义演,钱夹里始终放着一枚不能流通的银币,背面乘风破浪的帆船已经磨得发亮。

1935年12月9日,一二九运动爆发。

那时已是国民政府力行社中流砥柱的宫先生乔装在三泰码头的沪南戒烟医院远远见了秦川最后一面,随即远赴日本。

1937年8月10日,国民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中国空军也到上海协同作战,上海沦为孤岛。

宫先生返回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为日本特务机关特别调查组工作,同时在戴笠手下担任上海区国际情报组第二站站长。

8月13日,国军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