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第一次到那里,经诗史实,对我来说,不外於腐朽的气味和阴冷的味道。我想找得,不过是一处世外清净地,可以静静坐一整天,没有人打扰。可是我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坐在藏书阁的尽头,不知道那里开起的天窗,在他面上投下光晕普度,他身边是汗牛充栋的竹简,一只手拿著灯盏,另一边拿一个馒头,他看著我,笑得很开心,极其开心,在那麽多那麽多令人窒息的腐朽的气味中阳光般明媚的微笑。笑尽了繁华。笑散了缤纷,笑淡了喧嚣。
他让我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他也曾经给过我幸福的感觉。
“你看过很多书吗?”我说“你知道什麽是太平盛世吗?”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答。
“怎样才能知人善用?”我问。
“各尽其能,各取所得。”他答。
“什麽叫做明君?”我最後问道。
他答曰放弃。
我曾经不懂什麽是放弃,一世不过数十年的光阴,在意的东西实在屈指可数,难道不应该牢牢的握在手心吗?几年後我跟他说,我终於懂了什麽叫放弃。
他很高兴,安静的听我说。
我跟他说,我愿意为他而放弃天下。
——
[史者]
他将我从藏书阁中救出来,次日便奏明了皇上,说我是太史公的遗子,名迁。他说他少一个年龄相若的玩伴,机灵识趣,通晓人意,从此我侍奉在身旁。扎著垂髫双髻,穿著青色的衣,替他砚墨,替他洗笔。
有一年春末,荷叶初卷,细雨如织,他赤著脚坐在河池边看群鲤嬉戏,我坐在他旁边,他问我什麽是海,我说,海是上善厚德,容纳百川,成其浩瀚之肚量,令舟楫皆浮於其上。他笑我,说,迁儿,不要老是一副老气横休的样子。我反问他什麽是海。他说他昨夜做梦梦到自己是一尾鱼,鱼问其母何为海,其母答曰:“海在你生活的地方,海在你身体内,也在你身体外,海是你呼吸,海是你生命,你如何问我何为海?”
他最後笑嘻嘻的看著我说,迁儿,你就是我的海。
他总是笑著抱怨我不近人情,笑的时候颠倒众生。我不是无动於衷的木偶,更不是庙里供奉的神佛,他怜我护我,痛我惜我,种种好处,皆入心扉,可笑我生为男儿,张不出女子的红粉桃花面。发如墨,眉如剑,骨子里铭刻著都是礼仪和廉耻。他要得若是我这残生贱命,我绝无半点迟疑,可惜不是,他要我的人,要我的心,要我在他身下雌服,我不敢给,也给不起,千夫所指,三纲五常。我要他做明君,甘心做度他功成的垫脚石,甘心做他君临天界的流血牺牲,助他百尺竿头,助他江山在手,助他盛世之治万代千秋,用我的笔歌他的功颂他的德,直到自己埋没於百糙,还要为他滋润王土和天下。
他说要为我放弃天下!可他怎能放弃这江山社稷?放弃千千万万信仰他的子民?
我只是一个卑贱的男子,宫女也可以珠胎暗结,从此母凭子贵,而龙阳君和分桃的弥子暇,哪个能够寿终正寝?可笑我这一副勉强算作清秀的皮囊,悄悄藏下了几多的功利和算计,仗著他在乎,小心翼翼的拉开一段适当而安全的距离,戴上清高自赏的面具,跟在他身後若即若离,因著他的敬重,我便以为我可以肆无忌惮的陪他玩这一场注定没有善终的游戏,游刃有馀如漫步閒庭。直到他累了,厌倦了,在某一刻相思成灰。
我陪他玩了七年,直到他长就临风玉树,长身而立。那年先帝驾崩,他喝了半夜的桂花酒,我不问,亦不劝,周围全是醉人的桂花香。他醉了,酩酊大醉,拉过我的手,吻我的唇,我惊惶失措,想躲,躲不过,想逃,逃不了,挣扎中扯下墙上装饰的湛泸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说,殿下千金之体,望自重。
他冷冷的看著我,像儿时那样抹正我额间的乱发,理顺我凌乱的衣襟,一字一字的发音而咬字,说,滚。我当时心好痛,他目光冷极,他开始恨我了,我想,我的心好痛,痛极!
我在你追我逃中步步权衡次次度量,像滴水穿石般消磨他的耐心,腐蚀他的容忍,这是一场梦,梦碎了就要碎,梦醒了就要醒。谁知一路奉陪到最後,他醒得一地狼藉,我却收拾不了残局!已相思入骨啊!像砂砾恋慕贝壳的温柔,像野糙恋慕春风的温度,痛也说不出,苦也说不出,飞一般逃出他金玉铺就的奢华殿宇,逃离了一地桂花酒醉生梦死的糜香,死皮赖脸的想苟全自己的尊严,免得在他脚下失声哭泣,乞他原谅!
那时我第一次到那里,经诗史实,对我来说,不外於腐朽的气味和阴冷的味道。我想找得,不过是一处世外清净地,可以静静坐一整天,没有人打扰。可是我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坐在藏书阁的尽头,不知道那里开起的天窗,在他面上投下光晕普度,他身边是汗牛充栋的竹简,一只手拿著灯盏,另一边拿一个馒头,他看著我,笑得很开心,极其开心,在那麽多那麽多令人窒息的腐朽的气味中阳光般明媚的微笑。笑尽了繁华。笑散了缤纷,笑淡了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