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陆南亭翻身坐起,有些零散的意识还停在昨夜的梦里。浅淡的竹香自他鼻尖掠过,还有龙津河水的味道——昨夜睡前还没有的。
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来过紫微阁。
知道归知道,想找出是谁却难于登天。他晚上从不锁门,有时寝帐也懒放。假如来人有办法潜入而不惊动他,那么从理论上来讲的确谁都有可能趁他睡觉闯进来。同时,这也就说明这不速之客并非弈剑弟子——至少不会是待在门派里的这些。
天色尚未全亮,每日轮值守卫的弟子要过一会儿才来。陆南亭起身穿衣束发,洗漱的同时思索稍后早膳吃点什么好,自从搬来天虞岛,负责膳食的弟子手艺越发精进,连江南的点心也从冰心堂学了来,养得他口味刁钻,俨然是数位掌门里最会吃的。在南海时碰见宋御风,对方也许是看他吃得好,托他照顾宋屿寒,大概年轻时没少被太虚观没有油水的伙食摧残。
紫微阁里没什么要紧物事——陆南亭想。他从寝台上下来,想找点能润喉的东西——仅有他的一些杂物,陈旧的剑匣,刻过字的短剑,少时的纪念品,诸如此类。这类东西每个年龄大些的弈剑弟子都能翻出一堆,不该看上他的。
冰心堂的医师想来不会这样做,翎羽山庄一群穿硬甲的家伙只怕刚进来他就醒了,至于龙津山庄,更不可能有如此胆量失礼。他拉开门,木料摩擦发出轻而喑哑的声音。整个弈剑听雨阁也就只有这时候最安静,脚下有片未干透的水迹,应该是夜里的访客留下的。他没有多想,打算与故人道声早再去用早膳。
然而前厅已经有其他人了。那人站在窗边,手中提剑背对着他。是个挺熟悉的身影。
“是你啊。”陆南亭很轻地说话,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张凯枫后背一紧,迅速转过身来,眼神里十足戒备,他看到陆南亭,极短地恍惚了一下。这人不像生病的样子,但神色有些憔悴,想来人类至多不过百年的寿命陆南亭已过了一大半。他把剑收回背后的剑鞘里,用一种颇显生分的称呼叫他,“陆君。”
“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弟子嘴馋,夜里跑来我这翻吃的。”陆南亭对称呼没有提出异议,张凯枫对大荒门派不以为然,自然不会尊他掌门一类的身份。他语气有点不明显的笑意,同时也避免让面前的人因为他的话觉得自己很可笑。
张凯枫没有回答他,反而从窗台上的数尊木偶中取了一个,顺着不算太精细的发纹,用指尖很轻地抚摸。那是尊女像,身上衣物是弈剑弟子常服的形制,眉目不太清晰,仅能辨别轮廓。
陆南亭看他的动作,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有种身为长辈颜面顿失的感受。他不知道张凯枫现在会怎么看他,但追根究底,他和她的事情其实与张凯枫无关。只是他分明刚饮过冷水,竟然又觉得喉咙干得有些难受。
“江……她被我葬在了夜安城。”张凯枫说。
“我知道,”陆南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头,“很久之前,曾有弟子误入北溟,看到过为惜月立的碑,回来以后告诉了陆某。陆某当时得知此事,思虑再三,便觉应是出自魔君之手。”
张凯枫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他侧身去看陆南亭,外界的光被他挡去一些,陆南亭的脸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陆君知道?”
“是。”陆南亭走到张凯枫身边,木制地板被他压得直响,早就无所谓稳重或体统了,“这件事陆某一直很感谢魔君,不过在南海的时候太过匆忙,始终没找到机会说。早些日子我还在想,假如魔君始终不来,陆某想说的,是否会一同埋入地下,”他拿起另一尊江惜月的木偶,指尖拂过那同样不甚精细的眉眼,“毕竟,陆某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寻魔君。”
他这样说,张凯枫就有点不知道该接什么。他并不十分相信陆南亭的话,只是能言善辩只会在他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出现,显然不是现在。他也不愿让陆南亭看出他的软弱或破绽,就把手中的木偶放下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后面的另一尊。草草一眼过去,陆南亭在窗台上摆了两排多应是江惜月的木偶,只有一尊与众不同,身形像个孩童,却没有刻出五官。他知道那是谁,他不敢去拿,他毕竟有些恐惧。唯一可庆幸的是,他始终没有面对陆南亭,也就没有人能看破此时的张凯枫。
他站在初生的日光里,白衣白发,竹帘挡去大部分的光芒,剩下的那些刚巧落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看上去白得发光,没人能接触,也没人能打扰。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