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苓出去倒水,回身看见乌香在榻上一动不动。还是那副模样,干枯,眉眼里有藏得很好的艳色,坐着不说话,看上去乖巧而可怜。
她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顿时颤悠悠地软倒,自己揉成一团化不开的东西,她实在看不下去乌香这副面孔——可怜,太可怜了,既是怜惜又是怜爱,她没法彻底狠下心来,“我有个办法。”
乌香像小孩子一样抬起头,希冀又不信任,无声地望着她。
“我替你去跳,不给他们那身衣服。”子苓低声说。
她尾音未散,乌香顿时变了脸色,惨白的脸因为气愤涨出红来,病态,但又的确好看,不难想象她当年是怎样名动江南,跳支舞连路过的朝中大将也能被迷倒。可现在终究不是当时,她嗓子也坏了,哑得像铁匠铺里的粗砂纸,甚至比那还不如,唯有一点哭腔动人,适合带血的悲剧。
“滚!”乌香嚷着,像猛兽负伤的惨叫,“你休想碰那件衣服一根手指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碰它!你想取代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子苓面无表情地看她发疯,残忍又高兴地想:那身衣服我不稀罕,可你就要死了。乌香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回去,出门落锁一气呵成。困在笼中的乌香咳出血又哭出泪来,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乌香被关在房里三天,子苓一次也没有来过。没有水,没有食物,唯一慈悲的是有足够的阿芙蓉。她的哭喊声听得院外的衙役都觉得难受,而子苓反倒像没事人一样看书喝茶,间或搞点研究,诸如九心海棠的药力怎么才能发作的最快。
她不是没想过给乌香来个痛快,可无论从受人所托还是自身心意两方面讲都下不了手,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就这样不了了之。整日整日坐在乌香门口,听里面移山填海似的动静,苦笑着想真是作孽,最后还得自己收拾。
到第三天夜里,乌香不闹了,她依在门板上,小心翼翼地唤子苓的名字,问她在不在。子苓故作冷静地压下声音应下。里面的人好像笑了一下,又絮絮地说起话来,先谢她多年的照顾,又反思自己的无理取闹,最后悄悄地道歉,说她知道自己错了。
子苓一把拉开门,靠门槛坐着的乌香像做坏事被抓现行的小孩子,惊惶不安地抬头望着她。她还是那么枯瘦,脸色白里透青,眼神很灵动,像什么呢——她想,像个没见过红尘辗转的小鬼儿。
“你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子苓听见自己这样问。
“……嗯。”乌香扶着门框缓缓站起来,子苓没扶,她也没要求,那样颤巍巍地站起来,眼里从未有过的平静,“我知道,我……我只有你了。”
嘿。子苓被乌香撞了满怀,抱着不舒服,硌人,连她自己是个女人都受不了。肢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僵,机器似的拍拍乌香的背,“你能想清楚就好。”
乌香趴在她肩头笑了一下,听起来像一声呜咽。
醉太平本人同意献舞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流云渡,不少人等着看热闹——她已经赎身从良快十年了,十年间什么时候也没断过她的闲言碎语,说她抽起阿芙蓉,丑得像截烂掉的木头,即便如此还霸着衣服和名头不肯放。那些恨她不交出醉太平的姑娘们暗地里磨牙,多少陈年旧事都翻出来。说乌香不知天高地厚,进了勾栏这个染缸,出去还当自己是块白布,迷住将军又如何——他到底还是没回来接她回去做夫人,恐怕更是早忘记她了,勾栏女多少得是有自觉的,痴心妄想要不得,霸占栏子里的财产更是要不得——
她们不知道醉太平只是件普通舞衣,名声全是乌香当年一场场跳出来只属于她自己的,赎身时也讲好带着衣服一道儿走。她们只知道没有醉太平那些公子恩客不会买账,总还惦记当年,可当年有什么好,怎么比得过现在?
这类闲话一多,突然从大梦中醒过来的乌香也信了,她歪在榻上奄奄一息地看子苓用金针放血为自己疗毒,倒反过来可怜起别人。阿芙蓉不好戒,她也从来没想过,答应献舞只为保住被她藏在柜子最下面的那身醉太平——那才是她唯一的财产,其余金石珠玉绫罗绸缎都不能算。
子苓的头发束得很利落,到底是从过军的人,乌发中掺着几缕银丝,烛光下忽明忽灭的,抓不住又放不下。她低着头看不到脸,恍惚间就变成另一个人,带笑迎上来,乌香伸出手去,含混不清地说,“你回来啦……我好想你。”
晚上乌香难得又清醒一会儿。子苓见状,端进温水替乌香擦脸。她心里是有怨的,下手也就格外不留情,乌香并没冲她嚷,安静地听凭摆布,万念俱灰放弃抵抗的样子。子苓猜是下午她带回来的那句话刺到了乌香,动作便温和起来。只是擦脸本身也不需要很久,她的温柔还没用多少,就提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