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虽不理会,薛姨妈却听不的这些恶语闲言,不免积恼成疾,每日里只嚷说肝气疼。宝钗劝之无辞,只得指着黛玉捏个谎儿,说:“妹妹这两天咳嗽的紧,几次打发人来请妈妈过去住几天。老太太也说要烦妈妈帮忙照看,只因家中有事,才不便提起。如今香菱的事也料理完了,妈妈不如就进园里住几日,一则自己宽心,二则也帮忙照看妹妹,丫头们虽小心,毕竟不经事。”
恰好黛玉也打发了紫鹃来看薛姨妈,又将方才宝钗之话说了一遍,且说:“自姨太太搬出来后,姑娘天天想念,说打母亲去世,只有姨太太陪着的几日,才觉着又得了些疼爱。偏又搬走了。这几日姑娘有些咳嗽,夜里睡不塌实,天天念叨姨太太。”说的薛姨妈心软,又想想香菱论身世虽然可怜可敬,论身份却毕竟是个薛家的下堂妾,况且这边外有薛蝌陪着薛蟠打理照料,内有周瑞家的帮着宝钗操持招呼,自己在此反而不便,且增加了许多礼数上的避讳处,便点头允了。宝钗遂看着人打点了些杂物,亲自送母亲进园来。
且说黛玉因近日犯了旧疾,每日请医问药,懒怠说话。众人知他性僻好静,也都不来烦他,只隔上三五日,偶尔走来略坐一回,说几句闲话罢了。惟有宝玉自知出园日近,愈加珍惜相聚时日,每天一早一晚,总要往潇湘馆走个七八次来回,遇上黛玉喜欢,就多说两句,捡些新闻趣事告诉,或是陪他教鸟儿说话认字;若是黛玉闷闷不乐,便千方百计,出些奇巧主意来逗他喜欢。
这日睡过中觉,读一回书,只觉坐立不宁,百事无心,遂又往潇湘馆来。方进有凤来仪,忽闻的馨香渺渺,且有青烟自屋中逸出。忙进屋来,只见地下笼着火盆,内中犹有未燃尽的纸片,却不是烧的纸钱,暗花回纹有似剡溪玉叶纸,案上砚墨俱全,笔犹未干,又设鼎焚香,供着嫩柳鲜花,新果香茗。黛玉膝上盖着张毯子,正坐在火盆边亲自用个铜箸子拨火。紫鹃站在一旁垂泪,看见宝玉进来,忙招呼着:“宝二爷来了,且请坐下,我这就倒茶来。”又招呼雪雁倒水来给姑娘洗手。
宝玉满心不解,又不敢问,因笑着坐下,向黛玉道:“清明未到,这烧的是什么纸?”黛玉慢慢抬起眼来,向他一瞟,却不说话,仍旧慢慢的用火箸子拨火,火光映在脸上,明明暗暗,犹自泪痕未干。紫鹃站在身后,指着火盆偷偷打手势。宝玉用心看去,才见那盆里烧着的纸片上犹有字迹,火光照的分明,清楚看见写着行“一片砧敲千里白”,再欲看时,已然烧尽。恍惚只觉的那里见过,搜心索肠,却一时想不起典出何处,心想若是黛玉做了诗不满意,所以烧了,又似乎不该这般郑重,左右想不明白,只得仍用闲话遮掩,道:“如今天气转暖,你又不耐炭气,只管笼个火盆子做什么?不如收了。”
黛玉洗了手起身,叹道:“从前不觉的,如今才知道‘精华欲掩料应难’,‘诗言志’,果然不错。”一言提醒,宝玉这方猛然记起,不禁拍手道:“正是,我竟忘了。”
原来当日香菱立志学诗,昼夜苦思,竟于梦中得了一首七言律《咏月》。原诗作: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宝玉默计时日,方知今日是香菱“头七”,黛玉原来是在自己房中私祭,行那“小丢纸”之礼,点头叹道:“早知这样,袭人那里还有他从前换下的一条石榴裙,该一起拿来烧了。”
又因香菱死前留言一不许供奉牌位,二不许装殓入土,只教烧化了将骨殖撒到江南旷野大河里去。因他这般清爽决绝,那薛蟠却又不舍起来,百般只念香菱的好,一闭上眼睛,便是香菱娇滴滴怯生生的模样儿,且将从前恩爱光景儿尽皆想起,心里想着夫妻一场,不愿就这般了断了恩情,又不好违他遗言,便传了画士来为香菱传神留影,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的意思。府里相公有个叫作程日兴的,最擅画美人儿,又素与薛蟠相好,日常走动时也见过香菱一二面,亏他记的清楚,连夜打了稿子来,虽非十分逼真,也有九分相似。薛蟠喜的朝着程日兴连做了几个大揖,又指点着说这里须改动一点,那里要删减几分,程日兴依言添抹了,便如香菱再世一般,只比活人差一口气儿。薛蟠看着,由不的滴下泪来,遂命人裱褙妥当,供在灵前,日常望着出神。那金桂益发妒恨难耐,少不得更骂出百样言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