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进了屋,却见李纨、宝琴、史湘云也都来了,正与邢岫烟坐着喝茶,见了她三个,叹道:“正说要丫头分头去请你们过来说说话儿,倒是想到一处了。”
那岫烟手里捏着方翡翠绿的撮穗撒花熟罗帕子,哭得两眼肿起,见人来,忙站起招呼,泪犹未干,哽咽难言。
探春情知她与迎春同处一室,将近两年,情份自与别人不同,随在她身旁坐下,按着手劝道:“二姐姐一生谨慎,性子柔顺,心地又善,待人又和气,平日里温声细语,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猫儿狗儿也不曾伤过,我并不信老天这样狠心,年轻轻便要收她回去。不过是跌了一跤,如今琏二哥已经带同太医赶着去了,必可以治得好的。”
李纨等也都说:“必是这样,我们能可不必杞人忧天。”
湘云不愤道:“二姐姐弄成如今这样,都是嫁错人家才落到这一步,大伯和婶婶就不问一句么?这回若天可怜躲过一灾,不如让琏二哥把二姐姐接回,从此常住不要去的好。”
李纨道:“原来结亲的时候,咱们老爷和太太就不大赞成的,无奈大太太一意孤行,只是要结这门亲。如今把个二姑娘断送进虎口里去了,到这时候便要说什么,还能逆转乾坤不成?自然还是和为贵。比方薛姨妈娶了那样的儿媳妇,就后悔娶错人,也不好随意打发了去;何况咱们是女家,就明知嫁错,还能把姑娘收回来不成?”
宝琴听着,只是坐不住,一则她婚期在即,听到众人谈婚论嫁不好意思的,且李纨又说到她家的事上头,更加不便开口,遂站起走到一边书案旁,假装翻书,看见案上棋枰犹在,翎羽蒙尘,不禁黯然。李纨也知觉了,自悔不迭,忙用言语岔开。
惟有湘云不察觉,仍旧追问道:“上次二姐姐回来说,那姓孙的但与她吵,就说什么大老爷欠了他家几千两银子,把女儿卖断了去抵债的,所以任意作践得连丫环也不如。现在又说什么二姐姐失脚坠楼,焉知不是他家里人亲手推下去,又或是二姐姐受不住折磨自己跳下去的呢?依我说就该报官。”
这番话,众人心中原也各有疑虑,然听湘云不妨头说出来,都大惊阻止不迭。李纨推她道:“云丫头真个大胆,人命关天的事,怎好混说?便是报官,也没凭没据的,倒说咱们讹他,有理也是无理,原告倒成被告了。”
湘云也知说得露骨,遂低了头。众人感怀心事,不免也都想起各自终身,湘云、宝琴两个终身早定,嫁杏有期,眼看便要出门的,心中每每揣度,并不知对方脸长脸短,性情好坏,倘若遇着个孙绍祖这般前世冤孽,却又如何是好;探春、惜春因近日府里官媒往来得频,心中早已栗栗不安,前些日子宫里更又派出画匠来为她二人造像,说若是被选中,便要远嫁海外,到时爹娘兄弟再无相见之日,何等凄凉?黛玉更不消说,风吹草动就要哭一回子的;李纨也感叹少年守寡,老来无依,虽有贾兰一人可靠,谁知他将来成龙成虎?因此都低头拭泪,默然无语。丫头们见主子悲伤,更加不敢说话。缀锦楼不大地方,虽是香拥翠绕坐了一屋子人,却连半点声息也无。
且说怡红院诸人也都听说了迎春的事,难免叹息伤感,正在议论,却见琥珀肿着眼睛走来找袭人,因说去前头回王夫人的话,知道就回的,且坐下来等着,遂向众人说:“你们可听说,司棋死了?”
众人都听了大惊,问道:“才听说二姑娘的事,怎么又说起司棋来?可是你听错了,把主子当成丫头混说。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琥珀道:“哪里是听错了。二姑娘的事是一早孙家的人来说的,司棋的事是刚才她姥娘请假时亲口说的,谁承想她们主仆两个的命竟是一般的苦。原来司棋出园后,她娘说她已经失了脚,不合再留在家里,逼着要她嫁人,她不肯,三番五次地寻死觅活,总被拦住了不成功。前儿她姥娘又把她说给一个六旬老翁做妾,怕夜长梦多,竟将一条绳儿捆着,将她塞在花轿里逼着成了亲。刚拜过堂,前头宾客还没散呢,后面屋里她就用捆她来的那条绳儿吊死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秋纹、碧痕等人听了,都拿着绢子拭泪,又惊又叹道:“怎么这样祸不单行,焉知司棋不是先替主子引路去的呢?”不禁又念起晴雯来,都道:“她们都是一同出园子的,又都这样薄命,真真死得冤枉,难怪魂灵儿不安,只怕司棋的魂儿也要回来的。”又说起同时出园的入画、芳官、四儿等人来,叹道,“也不知她们如今是死是活,从前姐妹们何等亲热,只说要同生同死的,一旦分开,竟连个信儿也没有,临了儿也没能见上一面。”
惜春催促道:“既这样,我们便一起走吧。”遂一齐出来。连袂来至紫菱洲,远远地看见池塘清冷,轩窗黯淡,早先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