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玉心如刀绞,六神无主,只恨不能速死,任由王夫人与凤姐议论,竟像与己无关一般,呆呆地毫无反应。王夫人见他这样,十分烦恼,欲说他几句,又怕教训重了怄出病来,只得忍气命人好好地送他回去,又叫收拾东西,预备明儿迁出。
却说贾母因神倦体乏,午饭也未大吃,只略用了些薄荷梗米粥便睡了。一觉醒来,只觉胸闷胃胀,遂传了大夫来诊脉,一边又打发人去看宝玉怎样了。却见袭人满面病容,慌慌张张地跑来报说宝玉方才出门去北府了。
贾母吃了一惊,骂道:“这样大事,如何不拦着?”袭人跪着哭道:“何尝不拦着,无奈二爷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只是要走,力气竟大得怕人,因此拦不住。”贾母叹道:“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忙打发小子去探问,过一会回来说,在北府里吃酒坐席呢,王爷款待得好不亲热。贾母这才略略放心。又伸着脖子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仍不见回来,便又打发贾琏带了人去接。
直等到入夜时分,方见贾琏仍是独自回来,说王爷因近日外邦诸王及藩郡世子多在府里盘桓,见到贾府公子好个人材,都觉仰慕,力劝王爷留下宝玉多住几日,彼此谈讲学问,演习弓箭云云,反要家里收拾些日用替换衣裳送过去。
贾母流泪道:“不知宝玉前去说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傻话,教他们使出这招玉石俱焚的计来,料想我们若不送了那个玉儿去,这个玉儿只怕换不回来了。”遂放声大哭起来。王夫人、凤姐也都慌张起来,又连夜打点宝玉所用之物托人送去。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贾母又叫了王夫人、凤姐来房中商议,又叫请贾政、贾琏来,又命凤姐:“都这时候了,也别只管避讳,且顾不上那些。”凤姐只得答应了。反是贾政因熙凤是王夫人内侄女儿,又是自己侄儿媳妇,遂一直侧身而立,不肯正面相对。
贾母因向贾政等问计,贾政道:“我昨日听雨村说,北静王爷对外甥女儿竟是志在必得,几次托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后来冯紫英引荐了雨村去见北王,问明是外甥女的从业恩师,备加青睐,许他做成这宗亲事,必定厚谢,脱罪复职都不在话下。雨村前些时因官运不济,正四处谋求门路,如今既得了这个契机,如何不尽力?他为着从前与我有些交情,因此一句也不瞒我,将前因后果表明,论起来,还是宝玉造的孽,他与园中姐妹结社,竟将闺阁文字写在扇面上四处招摇,所以流传了出去,叫北王知道,遂有此心。我从前说他是个惹事的祸胎,果然不错。”
贾母不乐道:“这里商议着搭救他性命,你只管说这些。要管儿子,救回来后,有多少管不了的?这会子只在我耳根前儿数落他,难道为你憎恶他,就由他扣在那府里不救了不成?”
贾政见母亲动怒,不敢再说;王夫人只顾低头痛哭,一言半语也无;贾琏见长辈在前,亦不敢说话;凤姐料着自己不出面,势必无人开口,只得走至贾母身前,劝道:“我知道老祖宗不舍得林妹妹,只是第一件,外孙女儿虽亲,亲不过亲孙子;何况那北静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不辱没妹妹门楣人品,他既然千方百计问明了妹妹的出身来历才要聘娶,自不肯视作寻常妾侍,又知道是五世列侯,书香门第,巡盐御史的千金,怕不当菩萨供起?少不了珠冠凤袄,穿金戴银,只怕比在老祖宗跟前还风光荣耀;三则娘娘本来就有意赐婚‘金玉良缘’,没有十成,也有九成,老太太便是等到娘娘回京,这件事也是难办。倒不如快遣人将林妹妹的八字庚贴送去那府里,应了这门亲事,再同北静王爷说,虽然宝玉能在府里受教是难得之幸,无奈娘娘有旨,府里正赶着替宝兄弟办喜事,料想他们便不好再扣着宝兄弟不放的。岂不两全其美?”
贾母到了这个地步,料无别法,只得应了。事已至此,再难隐瞒,遂由王夫人、凤姐左右陪着,亲自来潇湘馆里说与黛玉知道。入得园来,只见落英缤纷,绿叶成荫,却不见有什么人往来,想到从前诸孙女儿围绕膝前、花团锦簇之乐,如今迎春已死,湘云将嫁,黛玉再出了门,这园里益发无人了。不禁悲感交集,一行走,一行便垂下泪来。好在潇湘馆不远,早有小丫头赶去告诉,几个丫头、婆子正在竹下乘凉,闻言忙迎出来请安。
贾母道:“这说得是。且吩咐下去,不可泄露一个字。”王夫人见贾母这样,便不再说话了。贾母又垂了一回泪,年老之人,禁不得伤感操劳,歪在榻上朦胧欲睡。鸳鸯忙上来侍候。王夫人遂与凤姐一起辞出,且命宝玉跟着,又说了些明儿如何搬迁,如何分配房间,如何安置丫头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