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翠墨看见,忙上来解劝,又嗔着赵姨娘道:“姨奶奶是怎么了,既然口口声声提着姑娘是姨奶奶生的,倒不知疼爱,次次来必惹得姑娘伤心。”
探春骂道:“你们也胡说了,我凭什么要她疼?难道老爷、太太疼我还不够的?我倒肯知足,并不指望谁疼爱。只望她少来两遭儿就是我的造化了。”
赵姨娘见探春哭了,也怕闹大了自己吃亏,不敢再嚷,却只嘟哝着不肯去,道:“这府里难道还缺少疼她的人?我就把心剖出来给她,只怕她还嫌腥呢。”
侍书知道她若不得着好处再不肯走的,只得从自己头上拔下根白菜蝈蝈的银押发来递与说,“姨娘若不嫌弃,就把这押发且拿去戴吧,好过在这里惹姑娘生气。”
探春道:“你又充什么潘通、石崇,有那些金银散发?便有,倒不如施济穷人去。”赵姨娘道:“正是呢,这府里,我们不是穷人,谁还是穷人?丫环的插戴也比我们体面。”说着摔帘子去了。
翠墨叹道:“真真是‘贼不走空’,饶是得了东西,还要撂这许多闲话。”侍书忙把她衣襟一拉,不叫说话。探春这里气得哭了半日,只说“什么时候彻底离了这府里才算好呢”,晚饭也没吃便睡下了,不提。
且说潇湘馆诸人起先听得元妃身殁,都道:“这回可没有什么金玉良缘的赐婚了吧?”后来又闻说王夫人决意奉遗旨成婚,要赶在热孝里办了白事办红事,连日子都已择定下来,就在陪灵回来当月里。不禁都瞠目结舌,叹道:“口谕成了遗旨,是更难收回了。”
黛玉早自贾母提亲日起,已知万无生理,如今闻说金玉良缘已定,更不多想,每日作息自若,心如止水。只是脸上一天天地瘦下去,正合了那句“一日三秋”的老话,便花谢雨收也不能这般迅疾。虽然大夫每日一次诊脉开药,贾母一日三次地遣人来看顾,有时亲眼看着进汤进药,无奈刚吃下去,略一转眼便又吐了。贾母看了,又是忧心又是烦恼,无法可想,也惟有叮嘱紫鹃等小心伏侍而已。
紫鹃到了此时,明知便说尽千般言语亦不能略解黛玉之忧,每日里夕卜灯花,晨占鹊语,当庭拜月,临鼎焚香,无人处便暗暗垂泪,祝祷不已,只盼还有回天之机。看着园里人忙进忙出,议论着怎么装饰新房,怎么打床造柜,又是怎么订制衣裳头面,只恨不能堵住双耳,不闻不见。这日回过贾母话回来,又见黛玉依在床头抱膝沉思,面上木无表情,腮边泪痕不干,眼里却是空空的,不禁叹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黛玉闻声回头,惨然笑道:“谁哭了?这两天我只觉眼睛发涩,这泪大概是终于流到尽头了。”
紫鹃心里难受,强笑劝道:“姑娘又说笑了,泪是人体之水,哪有流尽的时候?”
黛玉听得一个“水”字,又觉刺心,猛回头“哇”地一声,将早晨吃的燕窝尽皆吐出。紫鹃忙过来揉抚胸口,便忍不住哭起来。黛玉喘吁吁笑道:“傻丫头,我不哭,你倒哭了。哪里就死了呢?”紫鹃更听不得这话,越发掩着脸大哭起来。
雪雁、春纤等听见哭声,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及进来,才知黛玉又吐了,都叹道:“姑娘吃不下饭这个毛病,可怎么样才好呢?医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灵药,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矶上纳闷。恰宝玉从外面进来,看见她两个,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问道:“姑娘这两日怎样?我每每问她,只说好些,竟连我也生疏起来。我又不好驳她的。”说着眼圈儿红起来。
雪雁由不得哭道:“哪里‘好些’?你只看她脸上瘦得那样就知道了,刚刚还吐了呢。”
宝玉听见,忙掀帘子进去,果见紫鹃在与黛玉揉胸口,忙凑近问:“妹妹觉得怎样?”
黛玉微微叹道:“好多了。”一语未了,又喘起来。
宝玉坐在椅上,见她玉容惨淡,形销骨立,心里只如万千勾戟抓挠一般,疼得有口难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凭别人说什么,只别往心里去,也别理会。待我迎了大姐姐的灵回来,自有决断的。”
探春哪里禁得这话,直哭得哽咽起来,恨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不用姨娘这么三天两头地提醒着,变着方儿作践我,自己作践了不算,生怕别人不跟着作践,所以每每地要闹些事故来好教我没脸。姨娘自己被人瞧不起,就见不得我活得有点人样子,拿着下三滥的奴才逼我认舅舅,每每造谣生事,说我拿钱添活别人。别说没有,就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份例,给那我添活得着的人,姨娘管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