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道:“王爷固然宠爱有加,奈何宝玉此时心如死灰,竟不能分辨妍丑。宝玉从前常为喜同女儿厮混,每被家严申斥,兼被世人误会,以为多情。如今方悟得情之一字,原无多寡深浅之别,惟有真假幻灭之分。倘若心中当真取中了一个女子,情为之生,以其为至珍贵至可爱慕者,则世间万千女子也皆有可爱可怜之处,概因大凡年轻女子,总有相似之处,其所以分爱于万千女子者,原在万千女子身上寻找其至爱女子相似之处也;若一日缘灭情绝,那至爱者竟失去,则爱慕之念亦随之而失,世间女子再无可恋者,虽万紫千红,亦不能悦其目,动其心也。”
北王听了,默然半晌,方笑道:“虽说不知者不罪,然君子不当夺人所好,这倒是小王冒昧了。只是我方才回府时,在外面遇上令表兄名琏的,才知府上已允了我的媒聘,特为送令表妹庚贴来的,两府从此结为秦晋之好。如今听了你这番理论,倒教我为难起来。婚姻之事,一诺千金,小王既已邀媒下娉,尊府又已换帖许亲,断无覆水重收、出尔反尔之理。不然,府上岂不怪我无礼放肆?如今府上的车马已在外等候,不如你这便同他们回去,以免政老垂盼,至于茶礼纳彩等事,还须从长计议,都凭府上的意思,小王无有不从。”
宝玉听了,知他不会主动退婚,这件事惟有求之于贾母,方可解决,只得怏怏告辞。北王又赐以彩缎、贡扇等物。宝玉拜谢了出来,果然贾琏在厅上等候,见了他,忙拉上轿来,一同回府。贾母等早在檐下等候,见了,一把抱入怀里哭道:“你个不长进的孽障啊,要这些人为你操多少心,耽多少惊怕才肯安生?”王夫人也哭泣不止,连李纨、探春等亦在旁拭泪。
接着贾政闻讯来了,李纨、凤姐忙回避了去,贾母惟恐宝玉在外受了委屈,积在心里,便不令贾政责罚,也不许他多问,只寒暄数句,便叫人好生送回怡红院歇息。宝玉又道:“北王已经亲口许我,不肯夺人所好,强扭成亲。如今只求老太太作主。”立逼着贾母令人去北府里索回庚帖来。
贾母满心烦恼,只得哄道:“纵是退亲,也须商量一个妥当主意,彼此脸上过得去才是,哪能这样莽撞。好孩子,你只好好养着去,都有我呢。”看着宝玉去了,方觉神倦体乏,回身躺下,阖了眼朦胧欲睡。王夫人等见了,都悄声告退,只留鸳鸯等在此伏侍。
此时两府里大半都听说了北静府纳妃之事,都觉欢欣鼓舞,争相传告,说是“咱家已经有了一位皇妃,如今又要出一位王妃了。已经过了帖子,只等着择日纳彩了。这是王爷亲自相准了三媒六礼来下帖子求的,比娘娘更体面得宠呢。”因此都往潇湘馆来巴结。便连府外的一些姻亲戚旧得了消息,知道贾府将与北王联姻,其威赫尊荣之势眼见比往时更盛,也都来打探真伪。
王夫人因此十分烦恼,将众人散出,独自坐在抱厦里沉思。偏偏赵姨娘觑着左右无人,便又走来戳舌献勤儿,故意蝎蝎螫螫的道:“太太可知道东府里的新闻么?”王夫人道:“你不看看这些日子家里多少大事,何曾消停过一日,自己的事都闹不清呢,那里还理得到那府里的事?”赵姨娘将手一拍道:“原来太太竟没听说,论起来还是太太见机得早,所以咱们这边总算没事,到底东府里没有太太这样的人拿主意,所以才出了大纰漏。”王夫人听这话没头没尾,说的好不蹊跷,由不得问:“东府里出了何事?”
赵姨娘凑前一步,做出副机密样子,低声道:“太太可还记得原在咱们家学戏的那十二个女孩子?我早就说,学过戏的粉头都不是好东西,幸亏太太拿主意把他们都撵了去,落得园中清净。谁知道当中有一个小旦叫龄官的,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那边的蔷哥儿,出府后竟未回家,被蔷哥儿暗地里收了,就养在府外头后巷一个院落里。如今已做了暗门夫妻一二年了。”
王夫人愣了一愣道:“前些时候老太太不是亲自保媒,要替蔷哥儿说亲,定了赖大管家的孙女儿么,怎么又弄出个龄官来了?”赵姨娘摇头咂嘴的道:“真告诉不得太太。可不是正为这件事作耗?那龄官听说了蔷哥儿订亲,竟立逼着蔷哥儿跟他私奔,一同回苏州去,偏生蔷哥儿手脚慢,又要卖房子,又要当古董筹钱,又要找他那些京城里的好朋友吃酒道别,竟自走露了风声。那晚天还没亮,两个悄悄儿的带了细软上船,缆绳还没解,就被那府里小蓉大爷和赖二管家追上了,好说歹说拉着便走。那龄官还只管拦着不许走,赖管家便指着说了两句狠话,骂他不知羞耻,勾引大家公子,又说要拿他报官,站木笼行街。那龄官也不知是气,也不知是怕,竟然一转身投了水,及打捞上来,已是断气了。蔷哥儿哭得死去活来,直要与赖二抵命。如今那边闹得家反宅乱的,就只瞒着老太太一个人。”王夫人诧异道:“竟有这等事?那赖大两口儿知道有这样事,岂有不恼的?”
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水溶方回来了,仍请至书房相见。宝玉含羞行见藩郡之礼,跪谢“不胜酒力,叨扰王府”之罪,水溶挽手扶起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何罪之有?”又道,“锦心是我的一个伴读丫鬟,因他还粗知文墨,所以命他伏侍你,原想若还可以入目时,就送与你了。谁知竟为见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