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写众人“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唯有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其后袭人回娘家时,凤姐令平儿拿雪褂子来——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这里再次背面傅粉,从平儿眼中写出岫烟的可怜。然而平儿虽然怜惜岫烟为人,却一不见了虾须镯,头一个便怀疑是岫烟的丫头偷的,“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
而下人媳妇王住儿家的因迎春不肯帮他婆婆求情,也曾向绣桔发牢骚说:“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
这样的无事生非,信口栽赃,都只是因为邢岫烟穷罢了。
“穷”,竟然是府中第一大罪。
而作者的细心处在于,这一两银子的公案,不止出于媳妇之口,后文还有正面描述——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邢岫烟的“穷”,是赤裸裸写在脸上,遮也遮不住的,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身为千金小姐,非但不敢使唤下人,反而隔三差五还要拿钱出来打酒买点心来讨好,真正可悲可叹。
而更令人心酸的是,女儿身处此种困境,父母、姑姑不知体谅,反而还要刻薄她,贪图她的月例银子。这才弄得连下人媳妇也瞧不起,风言风语地尖刺她。
然而邢岫烟最难得的品行就在于虽然穷,却寒而不酸,并不微贱,而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从容恬淡的气度,比之史湘云的粗疏豪阔、林黛玉的多心多疑,更觉可怜可敬。
设想一下,倘若此种情境落到湘云、黛玉身上会怎样?那湘云必定摩拳撸袖,大吵大闹,“回家去,不在这里看人家鼻子眼睛。”而黛玉则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了。而邢岫烟,却只会默默隐忍,努力地想办法息事宁人,可谓另一种自重。
也正是因为了她的这些优点,才被薛姨妈选中,说与薛蝌为妻——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而此处,岫烟的为人同样是通过凤姐给出定评,乃是“温厚可疼、家贫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