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灭天来漠然瞥他一眼,并未因为一场母子相认兄弟团圆而假以辞色,他自认不是宽洪大量的人,恨意或许不再如以往深重,然而三十多年打得死死的心结,不是一个拥抱就能解开,万圣巖依旧是他内心最阴暗的层面,这阴影更无法一时半刻便得以化解。
「好友,我可以和袭灭单独谈话吗?」一步莲华徵询苍。
苍不觉犹豫的看看袭灭天来。
「我相信以我现在的能力不会打不过他,如果我打不过,我会大声叫你的名字,然後鸡猫子鬼叫的喊救命。」面无表情,语意却有一丝揶揄。
「我一定会赶过来救你呵。」苍轻笑一声,又看了看一步莲华,才放开情人的手走开。
「看来,苍的心全偏向你了。」一步莲华微微莞尔。
「这辈子他的心只能全部偏向我。」摆出理所当然的大男人姿态,眼神却盛满柔情。
「袭灭,对过去你是否还无法释怀?」
「如果你期待我像武侠小说情节一样,一笑泯恩仇,告诉你,我做不到。」眼神语气倏寒半分。「我愿意回到这里,不表示我就会原谅你,更别想会从此和你们相亲相爱,我只是不想再困死我自己。从今以後,我要更自由自在的做我自己,去追求及拥有美好的事物,因为我值得。」
「是的,你当然值得。」一步莲华大慈大悲的说。「佛渡众生,万物生灵皆当平等,令诸有情,所爱皆得。」
「哼,满口佛渡众生。」讽嗤一声,再道:「你被教导视众生为平等,要普爱天下,可事实上,爱每一个人等於每一个人都不爱,你爱的,是你深信不疑的崇高信仰与信念。而我,从来没人教导我如何去爱人,可是我明白我想要什麽,我想要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你呢?你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吗?」
「吾身即佛,我想要的,就是佛祖想要的。」
「这就是你无可选择的悲哀。他们说你是佛,於是你不得不成为佛,他们说我是魔,於是我不得不成为魔,我们都无法自己选择在这个宿命中的位子。可是我逃脱了这个该死的宿命,而你只能在里面翻滚轮回,所以不用跟我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谁在无间苦海?谁在般若天堂?没有谁真正可以把谁放在这二个定位里。只有自己。」
「也许你是对的,我在这个宿命里挣扎於人性与佛性之间,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哭倒在佛祖面前,大声质问佛祖,我的兄弟难道不是你所爱的众生之一吗?谁能定义谁是佛是魔?难道佛就永远不会错?就是绝对的正义吗?我执著於你的痛苦,沈溺为你解脱的妄念,万圣巖囚禁的是你,可真正受到命运束缚的人,是我。我曾经认为你是我的心魔,其实我最大的魔障,是我自己。」
「你对佛的质问,恰巧是我的愤怒,我更想问佛,究竟凭什麽将我们对立於极端?让你成为光明,我成为黑暗,只因为不切实际的狗屁前世吗?」
「光明与黑暗看似对立,然而二者却模糊在不可分割的依存上,世间万物无绝对二分,更无人有权界定何为善恶,无论前世如何,都不该延伸成今生的包袱累赘,永世泥梨。」一步莲华注视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说:「我与你同样渴求解脱,你的生命出口是苍,而我的生命出口,是你。」
这样的坦承不讳,令袭灭天来沈默了。
从来不了解自己的兄弟,总认定一步莲华是个满口佛法废话的宗教偏执狂,一个自以为可以拯救世间所有罪恶灵魂的神经病,没想到,他亦竟曾经质疑过心目中最崇高神圣的信仰,苦苦挣扎。
不过,这个世界不是崩乱无解的,他们皆已为自己的生命找到出口,他们所需要的,是用时间来愈合伤口。
「你爱苍吗?」一步莲华蓦然话锋一转。
「我不能否认这个问题,因为那会是违心之论。」
「那麽,他就是你新的宿命。」
「我相信,他是我这一生中最美丽的宿命,不管喜怒哀乐,无论悲欢离合,我都将甘之如饴。」
--曾经有一段时间,醒来时仍然会以为自己在沙漠中,身边是营火馀烬和蜷曲成一团睡觉的螣邪郎。直到空白的几秒过去之後,才会发觉,我已经回来了,而且身旁空无一物。
只要一有空閒时间,苍会拿出袭灭天来的旅行笔记,静静的重复阅读。
单调的蓝色天空、险些埋葬他们的沙暴、一群擦肩而过的骆驼商旅、一些分不清杜撰或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他著迷神往著这些文字与叙述,彷佛自己与袭灭天来一同经历了这段旅程,并触碰到了一个深处,共享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莲华。」苍回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