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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听“当”地一声钟鸣,震得他气血乱涌。湖心亭内传来一个和蔼低柔的声音:“法源,让你小师弟过来。”

法源满脸怒气,极不情愿地收起禅杖,众僧人纷纷合十避退开去。法海向众僧行了一礼,背着许宣踏入曲廊,不过片刻,便奔到了钟亭中。

亭内立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钟。檐角风铃叮叮当当,随风摇荡。

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坐在石桌左侧,左手握着法杖,右手举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低头凝视着石桌上的围棋盘,沉吟不决。他眉眼慈祥,瞧来和蔼可亲,却又让人无端地凛然敬畏。

对面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人,清癯挺拔,闭着双眼,三尺青须飘飘若舞,腰间别了一管青绿色的玉箫、悬了一个不盈一寸的小巧的玛瑙葫芦。

法海将许宣放在地上,朝那中年和尚恭敬稽首,道:“师父。”

中年和尚目不斜视,淡淡道:“这位施主先天真元不足,近来又接连遭受重创,经脉尽断,好在有高人灵药续命,暂无大碍。你先喂他一颗‘无色丸’,等贫僧下完此局,自当为他接脉输气。”

许宣见他连瞧也未曾瞧自己一眼,便将体内病症断得八九不离十,心中不由大为佩服。

正想张口吞服法海递来的药丸,那白衣人却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摇头道:“且慢!‘无色丸’虽是补气续命的神丹,却与这位公子体内积存的药性阴阳互克,寒热相冲,他现在体虚气弱,贸然吞服,不仅无益,反倒有性命之虞。小师父,你先喂他一颗‘既济丹’,再吃‘无色丸’无妨。”指尖轻轻一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乌黑的药丸,不偏不倚地落在法海手心。

法海犹豫着望向中年和尚,那中年和尚道:“真人悬壶济世,医术通天,识见远在为师之上。你依他所言,自不会有错。”

法海这才将“既济丹”、“无色丸”先后送入许宣口中。许宣刚一吞下,便觉暖流涌动,周身通泰,那如割似绞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手脚也有了气力,又惊又喜,踉跄着朝三人拜倒,道:“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白衣人微微一笑,低头端看棋盘。

中年和尚却仿佛没有听见,捏着棋子,淡淡道:“这一局棋,掌门师兄与真人下整整了三年,可惜却没能见到收盘。贫僧棋力低浅,与掌门师兄相去甚远,岂敢不自量力?倒是我这小徒弟自幼学棋,颇得掌门师兄喜爱,如果葛真人应许,不如就由他来代替下完此局。”

白衣人道:“世事无常,何止于棋?能悟至道,方明棋理。这位小师父既能得明空大师垂青,他日必有大成。老夫能与如此少年高僧谈棋论道,幸何如哉!”

法海向他长揖稽首,站到中年和尚身后,嘴唇翕动,似是在传音说些什么。中年和尚眼中露出讶异之色,思索了片刻,缓缓将棋子落于棋盘。

白衣人捋须沉吟,手中棋子几番欲落,又屈指收起,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许宣的父亲许正亭酷爱围棋,重金聘请了许多高手在府中对弈,他聪明好胜,加上从小耳濡目染,看了不少名局,棋力已远胜寻常棋手,此时见有对局,忍不住凝神观望,一时间竟将先前发生的种种险事忘在了脑后。

棋盘左上方空空荡荡,仅由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与左下角则尽被黑子盘踞,双方的拼杀主要集中于右下角到中腹的大块区域。白子黑棋包围交错,争屠大龙,无论哪方被提子,则全盘告负。

他看了片刻,觉得棋局极为眼熟,似曾在哪里见过,再一算双方棋子,竟是白子先行,心中一动,差点惊呼出声。

遇仙图!两人所对弈的,赫然竟是大宋第一国手刘仲甫在骊山遇见仙姥所下的千古奇局。

刘仲甫是大宋开国以来公认的第一国手,哲宗、徽宗两朝独霸棋坛,无人可敌。传说他上骊山游玩时,邂逅一个无名老妪,按旧例持白子先行,与她对弈了一百一十二手,殚智竭虑,却仍被杀得大败,只得推盘认输。

刘仲甫生性骄傲,受此打击,呕血数升,几乎一蹶不振,下山后连京城也不回,就此隐居山林,对于其中细节更是闭口不谈。故而此事虽被传得神乎其神,天下皆知,却几乎无人见过这场弈局,除了许宣。

许宣能有此机缘,则全赖其父许正亭。

许正亭好棋之名闻达天下,许多未成名或穷困潦倒的棋手常常造访许府,一住便是三年五载。许正亭不管他们棋力好坏,全都好酒好菜地接待,并请人将他们对弈的棋局一一录画成图,收藏赏玩。

又听“当”地一声钟鸣,震得他气血乱涌。湖心亭内传来一个和蔼低柔的声音:“法源,让你小师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