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你说,若是天帝陛下知道了这件事情,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呀?”
喝醉了的蛇公子相当健谈,兴致到了手舞足蹈,悲愤来时指桑骂槐,所爱的极力维护,所恨的则巴不得丢至泥泞再踹上两脚。一番言论下来,爱憎不甚分明、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象,竟只有那天帝陛下一人。
“我思来想去那么多年,也始终没摸清楚那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而他,也没弄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心思这个东西啊,要总是藏着掖着,你不说,我也不说,渐渐地就没人愿意知道了。”
“我对他啊,时而喜欢,时而讨厌,若是讨厌到了极致,还会憎恨他一阵子,但很快也就淡了。后来我就到了凡界,天天盯着你看。真没想到,盯着你看了一段时日,竟然就把这事给彻底想明白了。”
“说到底还是嫉妒。对,我嫉妒他。但不是觊觎天帝的权势,更不是那一身不得了的灵力,而是一些其他的东西。”
“小的时候,我以为养母只有我这一个’鲤儿‘。后来渐渐发现,身边还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鲤儿‘。到了最后,才终于知晓,养母的’鲤儿‘,的确是唯一的。只不过……她心中的那个唯一,并不是我。”
润玉听得明白,却又不甚明白。直觉告诉他,蛇仙口中的一切,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可此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所以。扭头朝身边一望,那青衫公子以草叶为枕,已然躺卧在地,沉沉睡去了。
此后十年,直至登临大统,他都没有再见过蛇公子。暗中的保护从未消失,每每漫步林间,都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或许,这世间总有些难以出口的话语,萦绕心头,令人辗转反侧。未明了时如蚁噬心,可若有朝一日当真说开了,又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父皇告诉他,降临世间的那一夜,北斗横空,璇玑主宿,隐有龙吟。众廷臣见状纷纷入朝贺喜,称其为祥瑞之兆,可承帝王之业。
润玉这个名字,为当世最负盛名的卜算大师丹朱所取。据宫人所言,二十年前的那个月朗风清之夜,大师受召入宫,与当朝皇帝密谈了两个时辰有余。密谈的内容再无旁人知晓,而丹朱这个名字至此永久消弭于史册。
有人认为丹朱被皇帝所杀,因为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透露皇室的秘密。也有人相信他依然活着,坚称这位算命大师的真身实际上是一只成了仙的狐狸,并信誓旦旦地向乡邻吹嘘,朝廷派官兵放火烧山的那个晌午,有一抹红影从竹林中央腾空而起,朝着九重天而去。
十七岁那年冬天,润玉遇到了一只通体火红的狐狸,施施然倚在最低矮的那根树杈上,前爪抓着一大团乱七八糟的红线。
“小皇子,来,帮我缠红线。”狐狸摇摇尾巴,从树上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地降落在他的面前,“我这红线啊,可真真是个好东西。掌世间姻缘,越前世今生,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若把这些缠好,就免费送你一根!”
“可我不相信姻缘,更不需要什么红线。现在愿意帮你,不过是因为没什么别的事情做。”他面无表情地望过去,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对方递来的那一大簇线团,“人人都说父皇和母妃德才相配、是天作之合,但父皇从来没有爱过母妃,母妃临死前也不再爱慕父皇。若真是天意如此,又怎会安排这样的姻缘?”
“姻缘这个东西,虽说是天意,但也是人定。”狐狸平静地注视着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人世间虽有’破镜重圆‘一说,但曾经碎裂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回到圆满?一面破碎的镜子,即便交给能工巧匠来粘,也不可能全然掩去那些痕迹啊。”
“你见识过很多破碎的姻缘?”润玉手臂一颤,险些把红线掉到地上,“你……是不是认识我的父皇和母妃?是不是也认识我?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亲手创造了很多破碎的姻缘。”狐狸再次叹了口气,目光飘忽,似乎在注视着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按着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只看得到爱情的美好,却忽视了那些足以毁灭一切的阴影。”
“我做了错事,如今也不得不承担后果。从安逸中被放逐,往后五百年,都再也无法回到旧时的居所。”
“我在人世间行走,看着人们从青梅竹马、新婚燕尔,到七年之痒、相看两厌,再到兰因絮果、郁郁而终。再艳丽的姿色也有人老珠黄的那天,再单纯的心灵也要在尘世中煎熬。虚情假意的表面爱侣终将原形毕露,绝大多数爱情都没能抵过时间的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