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旁安坐的年轻公子合掌念佛, 朝医续断道:“乃是为老衲之事。”

公子有一头乌黑的长发, 一半挽了髻束着冠, 一半披在背上。看着还不到而立,既不老, 也不僧,却口称老衲,实在奇怪。

派去山东长清的人,分明是去请得道的老僧,却带回来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这里头曲折复杂的缘由, 赵霁和沈玉林已经听过一遍,陈启文竖着耳朵, 仔细听那年轻公子说话。

据公子所言,他本是山东长清县感通寺僧人,法号晦净。晦净一生持戒诵经,钻研佛法, 活到八十多岁都十分康健, 座下还收了不少弟子。

有天他跌了一跤,只觉得魂魄飘飘荡荡了许久,再醒过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这皮囊的主人姓王,原是河南人。他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后来家道中落便不再入仕, 靠着家产度日,倒也过得十分富足, 还蓄养了不少娇妾美婢,乃第一等风流快活的富贵闲人。

王公子闲散无事,便架鹰牵狗、领着家仆纵马往山中行猎。也不知怎么就惊了马,那马儿狂奔数里,王公子跌了下去,便被晦净占了身子。

“老衲是出家人,不懂经济仕途,更难以与他府中姬妾相对,只好破门而出,照旧回感通寺。”

王公子家里女眷众多,听说他摔了,全都争相来探望。那一个个描眉画眼的女施主,挨个挤在他榻边,抢着拉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胸脯上放,让他听听“扑通扑通的小心肝儿”。晦净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再怎么将她们看做红粉骷髅,那也是旁人的内眷,怎好造次。

除了女色上的难处,还有府里七八个管家,看他养好了伤,全都抱着几摞厚的账本让他看,各处收支也要来请示他。他敲了一辈子木鱼,哪里懂这些事情?

晦净看着日日送来绸缎绮罗、大鱼大肉,不明白佛祖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考验,终于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了。

晦净说着面露愧色,“回到寺中,见到弟子所立坟茔,才知道老衲跌那一跤,已然圆寂。”

定然是他的魂魄强占了王公子的身躯,害得王公子不知所踪。

陈启文听得目瞪口呆,这具年轻的身体里住着八十岁老僧的灵魂,这岂不就是夺舍?

赵霁和沈玉林已听过一遍,再听晦净娓娓说来,还是面有戚戚。要是突然有个人占了自己的身份,那岂不是家中亲人、自身功名,甚至是名字,都全没了?

赵霁还未成家,沈玉林却有妻有子。

他一想到自家的婆娘给旁人叠被铺床、操持家务,两个孩子还认贼作父,偏偏这人就是穿着“沈玉林”的皮子,便恨得直咬牙。

医续断放下茶盏,“你所求何事?”

晦净道:“老衲听闻施主很有些不凡手段,想请托施主代为找寻王公子的魂魄,助他回归本位。”

“这个容易。报酬又怎么说?”医续断屈指在桌面点点,嘴角噙着淡笑。

晦净一怔,从怀中取出一颗小小的舍利子,“这便作为施主的报酬。”

他那一跤跌下去,扶起来便断了气。弟子们把他的尸身焚化之后,骨灰葬入坟墓,这颗舍利子便被供奉在寺中的高塔里。他从河南王家逃出来,回到感通寺中与弟子们相认,这颗舍利子便又交还给了他。

后来宣王派人来请,弟子们怕鬼神之说不能取信官家,反而招致祸患,便想带他逃遁深山。谁知那些人倒很好说话,细细问了他话,当即就接了他进京来。舍利子也就一道带来了。

舍利子是僧人一生的功德所凝聚,乃佛家至清至圣之物。纵使晦净一生持戒,道业高深,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信自己能有幸修出舍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