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送了他姊妹出去,正要安寝,忽闻雪雁道:“大爷来了。”黛玉听了,便忙又从房中出来,见了瑧玉道:“这们晚了,你还不往家里去,又来这里作甚么?”瑧玉见他面色如常,笑道:“你明知道我作甚么,还来问我。”原来雪雁气不忿,回来便告诉了张嬷嬷;谁知又教秋萦听了去,一径往紫竹那里说了;故而传到了瑧玉耳中。黛玉见他知道了,只得无奈笑道:“好快的耳报神!只是也不算甚么,况张嬷嬷已是去说了他了。”瑧玉闻言便不说话,半晌叹道:“你这样却也为不错。只是我恐你受了委屈,又管不得那起子人的嘴;原想着离了这里就罢了,谁知终有这们一遭的。可见人之性子难改。”
黛玉闻他这话,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曾留心,便道:“我何曾受委屈。他那嘴谁不知道的?那里有他不说的人。”心下却又想道:“云丫头小时同宝玉原好,如今我同宝姐姐来了,宝玉一般也同我们说话,却是令他不快了;他又无了父母,也不曾有兄弟姐妹,我自有父亲兄长,原比他强些儿,何必同他争这口舌之气。”因此倒也不恼,见他哥哥神色有些黯然,反劝他道:“哥哥不必这们等的。我实是不曾放在心上,况这事若传开去,也不为好听。”张嬷嬷听了这话,便对二人行礼道:“大爷姑娘容我说一句罢。姑娘说得原是正理;只是史家姑娘这话,委实过了。如今我已是同他乳母说了此事,想来必是要往家里去同他家两位夫人讲的,到时自然要有说法。”
黛玉闻了这话,便摇头道:“有甚么说法也无趣了。就算此事揭过不提,各人心里也同往日不一样的。”瑧玉道:“一样不一样的,谁管他?不过过几年,各人皆要往各人的去处去的。本来就无趣,何必硬要有趣起来?”黛玉听了,乃叹道:“正是这话。谁也原不指望着谁去过日子的;只是若因此只管闹起来,也忒寒了人的心。”瑧玉冷笑道:“妹妹愿意同那个好,就同那个好。纵是原先好的,一时觉得不好了,也只管丢开;做哥哥的没有别的能耐,‘林家’这两个字,料也撑得起。”黛玉闻言却觉难过上来,因道:“虽是这话,我心里依旧过不去,——倒也不是为他,只说不上为甚么,竟是心里只管酸痛起来。要是母亲尚在,——”一语未了,忽觉自己失言,又恐招了他哥哥伤心,忙煞住话尾,那眼泪却已是一滴一滴地落将下来。
瑧玉见他这样,忽地怔住了,心道:“原是我想错了。我往日只见他聪明,却总未想到他尚不满十岁,只是个小女儿罢了;又不是皇家中人,正是要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纪,偏生又是如今这们个境地;这般看来,他倒不是恼,乃是觉得自己委屈,想娘亲了。”他虽将此间事情想透,却不知如何抚慰黛玉,忽又想起自己前世之憾,呆了半晌,忽地道:“我也想母亲了。”
此话一出,先就将黛玉唬了一跳,又见瑧玉神色有些惨然,忙道:“皆是我的不是,说错了话,引得哥哥伤心。我不过是一时心里不快,过阵子就好了;哥哥每日价事务繁杂,原是比我更加不易,倒还要费心来劝我,我岂不愧的。只此一次,下回再也不了。”瑧玉分明有话要说,却只不知说甚么是好;旁边丫鬟见他二人情状,皆上来解劝。黛玉忙擦了泪道:“这早晚的,哥哥也该回去了。明日教人来接我罢。”瑧玉闻言,又见天色晚了,恐耽误他歇息,只得辞了他回去,说了明儿一早来接,黛玉送至门外方回。
第57章 第五十七回(倒V)
【第五十七回 】居绮罗何人知娇养·互扶持一意望时飞
及至次日,黛玉便回了贾母,言说往家去。贾母便知定是湘云那话令他恼了,只得道:“这不眼见就是仲秋了?索性住到那时候罢。”黛玉笑道:“如今舅舅正要往外省就任,家里自然忙乱着收拾起身的;这时候在这里住着,岂不没眼色。况我们家里也有些事情,不如先往那边去,待中秋节再往这里来望老太太的是。”贾母见黛玉意下已定,不好再劝得,只得罢了。一时用过了早膳,瑧玉便亲自坐了车来,将黛玉接回家中去了。
却说湘云那边也收拾了衣服,往家里说要回去,谁知他婶子打发了人来对他道:“老太太前日说了,教过了中秋再往家里来呢。如今才住了这几天就回去,倒辜负老太太的意思,况往日在这里也是住过久的,不若待几天再回去罢。”湘云闻听家里这话,自然心下不快,又见瑧玉往这里来接了黛玉回去,更是歆羡不已;只得往宝钗那里去,却见他也在那里收拾东西,是个要走的模样,忙道:“宝姐姐这是也要家去不成?”宝钗见是湘云,乃笑道:“正是。这不要中秋了?家里有节礼要打点,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和琴儿自然不敢在老太太这里躲懒,少不得要回去的。”湘云闻言,乃默默无声,自往房中去了。及至躺到床上,便又想起昨日之事,暗悔自己一时口快;一时又慕宝钗黛玉二人有父母兄长;如此自己想了一回,贾母又使人来唤他吃饭,只得去了。
却说宝玉见黛玉宝钗都往家里去了,便知是湘云昨日那话之故:“他拿戏子比了林妹妹,林大哥哥自然忍不得的,因此立时接了林妹妹回去;宝姐姐因往日同林妹妹好,自然是个‘同进同出’,便也往家去了,——皆是云妹妹那一句话惹出来的。”他虽想透其间缘故,却也不忍苛责湘云,彼时正在贾母处等着吃饭,见湘云同人来了,忙过去同他说话。湘云见他如此,况又当着贾母面上,倒不好再不理他的,便道:“二哥哥,你不必同我赔小心。我知道你原是好意,昨儿不过我一时气上来,说了两句。咱们只把此事不提罢了。”贾母闻得这话,乃笑道:“这样才好。你们从小儿就在一处顽的,那有为拌了几句嘴就不说话儿的?”一时摆上饭来,几人吃了不提。
却说周嬷嬷那日吃张嬷嬷说了几句,心下有些惊惧,恐史家两位夫人怪责自己管束不严之事;如今见家里不来接湘云,便推回去取衣服,一径往史家来,将此事同两位夫人一五一十讲了。史鼎夫人陈氏听了这话,乃气得双眉倒竖,道:“这也是侯府出来的女儿!你们觑着他家如今没了祖上爵位,就不见他家大哥儿是今上亲点的探花郎么!如今连他也说起来,这可是替家里做幌子呢!”史鼐夫人卢氏闻弟媳这话,乃笑道:“你也平平气儿。林家这般人家,想来是知礼的;断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况对他家姑娘也无益。只是云儿这性子要好生改一改;不然今后做了亲,才真是替家里妆幌子呢。”
陈夫人叹道:“前日往卫家探了探他们的意思,瞧着竟是不愿意的了。当日两家先人也算交好,本想着如此完了云丫头这事,谁知竟不成了。”卢夫人笑道:“这其间缘故,咱们难道猜不出来的?往日我见他之性子过于跳脱,想着拘在家里做些针黹,磨磨脾气,谁知就成了咱们苛待孤女;咱们是当长辈的,难道好去同人辩这个不成?只得不管他了。咱们老姑奶奶又怜惜他年幼孤苦,三天两头的来接去,住着就不肯回来;若有那一日他自己要往家来,定然是同那边又闹了不自在。只是不管怎么样,云丫头也是咱们瞧着长起来的,到底不能撒手不管。待同老爷商议商议,寻个差不多的人家,到时候陪送一份像样子的妆奁,再给他些私房银子傍身,好歹也是令他终身有靠,别教人瞧着咱们不像。”
陈夫人闻言一发添了气,乃冷笑道:“我瞧着咱们也是白劳心力。咱们难道克扣他妆奁不成?他父亲同二老爷三老爷是同胞兄弟,当日过世了,又没留下个男儿,家中一应自然该由兄弟接管;如今却有那一起子没天理的说咱们谋夺家产,欺负孤女;幸得咱们没女儿,不然更有话说出来了!如此也干净,免得教云丫头带累了名声!”卢夫人见他如此,乃笑道:“你这性子也忒急些儿。咱们不过对得起自己心里就罢了;别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陈夫人闻言便不好再说,只得道:“只是林家那边怎么是好?如今白得罪了人家,岂有这样就算了的?”
卢夫人想了一想,笑道:“这也无碍。此事往小处说,不过是小孩儿家不懂事拌嘴,那里就成两家子结仇了?若改日林家姑娘往咱们这里来,咱们再想辙挽回不迟。如今若大张旗鼓地去赔不是,倒教人恼了。”陈夫人原知他素日有主意,闻得这话,只得罢了。于是又申饬了周嬷嬷一番,交代了几句,方令他回去了。如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