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见那小丫头去了,张嬷嬷便自往晴雯房里来,问了他一回,又见先前去的小丫头来回说:“已是同大奶奶说了。大奶奶的意思,先待过几日看看;若好了最好,若不见好,还是教晴雯姐姐家去养病才是。如今这个时令最易伤风,届时若沾带了别人倒罢了,自己的身子却要紧的。”晴雯本自睡着,闻得这话,气得坐起身道:“我害了瘟病不曾?谁不曾有个头疼脑热的,只怕沾带了旁人!既如此说,我回去便是。”一行便起身来,又骂小丫头道:“只顾站着作甚么?还不帮我来叠衣服呢!”
张嬷嬷见他如此,乃望了那小丫头一眼;那丫头平日本是领教过张嬷嬷手段的,见他如此神色,便站着不敢动。晴雯自开了衣箱,见无人来帮他,乃骂道:“你是死的不成?还不过来!”那丫头依旧不敢动,只不住地望张嬷嬷;晴雯方觉势头不对,见张嬷嬷冷着脸,心下一跳,乃勉强笑道:“教嬷嬷见笑了。我原性子不好,如今病着,肝火自然盛些的。”
张嬷嬷闻得他这话,乃挥挥手教小丫头出去了,笑道:“也没甚么可笑的。你既素日如此,难道我每日见了都笑一回?只是你方才那话,是冲大奶奶,是冲青儿,还是冲我?倒要问问。”晴雯闻言,方悔自己失言,只得道:“那里敢冲大奶奶?况此事同嬷嬷也无关,不过是听了青儿这话,一时气上来罢了。”
张嬷嬷冷笑道:“青儿不过是传大奶奶的话;况大奶奶那话,难道不是正理?我原知你家去也无人照应,况那里又冷,不如在这里的好;本也无人一定教你出去,偏做出那样儿来,是和自己身子赌气不成?”一面便将他的被角掖了一掖,道:“生得这们好的女孩儿,却那里来的这般性子!我们姑娘不计较,你自己心下也要有些算计。姑娘从不曾骂一个人的,你如今却将这里的小丫头皆骂了一个遍;是显得你比主子能耐,还是认真不想在这里?”
这一番话说得晴雯垂了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张嬷嬷见他不做声,便知已是听进去了,乃笑道:“你是个聪明的,何必教人将这话说出来。日后自己还要有些算计才是;若不然,再招了人的眼,却不是今日这般了。”一行又教人去寻大夫来同他诊治,点了一个小丫头照应他,自出去了。
这里晴雯见张嬷嬷出去,心下犹自突突的;又自想了一回,倒有些惊疑起来,虽不能立时改了性子,却也收敛了好些。紫鹃雪雁见他如此,便知是张嬷嬷之功,皆称颂不迭。
那日却是上午,黛玉正在宝钗处说话,不过是说瑧玉薛蜨二人此时约至了何处,又猜他二人此时在做甚么的;忽闻人报说:“邢姑娘来了。”他姊妹闻言,忙迎将出来,果见是岫烟笑吟吟地站在那里,问他二人好;忙携了他的手进得房中,又教人倒热茶来。
一时岫烟往椅上坐了,乃向他二人笑道:“宝姐姐,林姐姐,一向不见,我可是想念得紧了。”黛玉对岫烟原有好感,见他来此,正在欢喜,笑道:“我当你把我们忘了,只顾在家中住起来。”岫烟笑道:“岂敢,实是家中有事,不得来的。”原来他自前日他母亲生病,便回家去侍疾的。待他母亲好了,又说家中无钱使用,教他往家里做些女红,故而一直未曾得空往这边来;偏他父亲又于前日赌输了钱,无处寻得,便又打起主意来,乃同他母亲领了岫烟往这边来,意欲打一回秋风,弄些银钱回去还赌账。
岫烟明知他父亲是为要钱而来的,不免惭愧,却又不好不来的;况又思念迎春等人,也便随了来府中。恰邢夫人今日不在,乃是带了迎春探春往人家拜望;邢大舅却又遇见了往日相识的一干纨绔,相跟着往外吃酒去了,岫烟瞧了这个空子,闻得如今黛玉同宝钗在梨香院住着,便一径往这厢来。
宝钗见了岫烟,也自欢喜;一时却见他身上衣衫单薄,乃问道:“这天已是冷了,你怎么倒还穿这个?仔细着了凉。”岫烟闻言,乃勉强笑道:“我不冷。”宝钗便知其中定有原故,乃摸了一摸他的手,道:“还说不冷呢,这手冻得冰凉的。”黛玉见说,忙向雪雁道:“先取我一件衣服来,同邢妹妹换上。”一面便携他往炕上坐了,问道:“可是家中有甚么事?”
岫烟见他二人如此,料也大略猜到的,因他父母所为众人皆知道,故也不好再遮掩,只得拣些不甚紧要的同他二人说了,又笑道:“我因想往这里来,总要有些钱在手里使的,难道总向姑妈要不成?故而先教人把我那衣裳当了些钱,好歹盘缠一回。”宝钗听了,却半晌不言语,良久叹道:“只是还要你多耐烦些日子。今后若短了甚么,只管找我要;你若见外,咱们两个就白好了。”
黛玉听了这话,那里还有不明白的?因见雪雁取了衣服来,便接过了,令雪雁下去,乃悄笑道:“我这件也未曾穿过,如今却嫌不合身了些儿,妹妹先能着穿罢。只是不知那衣服当在那一家去了?”宝钗道:“正是呢,你将当在那一家的告诉我,回去教丫头悄悄拿了当票子来送与我们莺儿,届时取了出来,再悄悄送与你去就是了。”
岫烟见他两个盛情,只得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闻得,乃同黛玉对视一眼,方要笑说甚么,黛玉忙使眼色;宝钗见了,乃将方才欲说之话咽了回去,又想了一回,道:“今晚就送了来罢,早些取出来,你也好穿的。”几人又说笑了一回,岫烟方告辞出去。
他二人送了岫烟回来,宝钗便向黛玉笑道:“这算是甚么?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黛玉掌不住笑道:“我早知那个是咱们两家的本钱。若是我不在面前,你们大姑子同弟媳说这个,本也没甚么;只是我也在的,你若说了,岂不教他面上不好看?况他素来面皮又薄,不好打趣的。”宝钗闻得黛玉这话,乃笑道:“偏你对旁人的事想得便周到,怎生不见你替我想?”黛玉道:“若臊了他,你岂不也面上无光。我实是替你想,你又说我。”宝钗笑道:“也是,如此看来,妹妹还是同我好的。”一面说时,闻人来报说薛姨妈回来了,二人便起来往那边去讫。
第74章 第七十四回
【第七十四回 】擅做主张宝钗生异·巧为遮掩黛玉解围
薛姨妈方才却是往外面去了,才往这里来,便见他姊妹两个来了,笑道:“刚去望了你婶娘一回,见也将大好了,改日却接琴丫头来同你们两个住几天罢。蝌儿过些日子也是要回来了的,只不知他两个甚么时候往这里来。”黛玉知是说自己哥哥,乃笑道:“姨妈想大哥哥不想?”薛姨妈叹道:“一般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里有不想的。初时只道是体面,如今却觉苦处。这天也渐冷了,却不知他两个能照应好自个儿否。”
几人正在说时,忽见湘云走了来,手里正拿着一张纸,向他几个笑道:“你们瞧这个是甚么?”黛玉往他手里看时,见是一张当票,方要笑说,忽地想起方才岫烟所说,便疑是他教人送来的,只不知如何到了湘云手里;方要再看,已是被宝钗一把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忙折了攥在手里,尚未说甚么,薛姨妈便道:“敢是那个的当票子失落了?快四下去问问,别教他们到时找。”一面又问湘云是那里拾的。
宝钗因见是岫烟教人送来的当票,却也同黛玉一般心下奇异,不知湘云从何处得来;又恐他直口说出来,这房里许多丫鬟婆子,届时听了去,少不得看轻岫烟;因此正想着如何遮掩。黛玉却已是瞧出其间关窍,乃往宝钗手里拿了,笑道:“我看看。”
他原坐在宝钗身侧,同薛姨妈合湘云皆隔着一段,因此也不怕他两个瞧见,一面便展开看了一眼,见正如自己心下所猜,便依旧折了起来递还宝钗,先笑问湘云道:“可是篆儿给你,教你拿过来的?”湘云笑道:“并不是。原是我见篆儿拿了这个,悄悄递与莺儿,莺儿随手便夹在书里,恰教我来时瞧见了。待他们出去了,我偷着拿出来瞧了一眼,见这上面字也潦草,文意也不通,正不知是何物,料定你们都在的,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宝钗闻言,乃气不打一处来,心下便暗想道:“竟未见过这样的人;别人家的东西放在那里,只管混翻起来。”只是不好发作得。又见黛玉方才替自己遮掩,便知他已猜到自己所想;因见黛玉笑道:“方才姨妈不是说了?是个当票子。要知原故,还是要姨妈讲你听的。”